“我家族人南渡以后均侨居东山,先父与叔父出仕,初时俱是单身赴任,未携家人同往,与其说离开建康来到东山,毋宁说自南渡起一直居于东山。京都居大不易,或许等仁祖这一辈子弟婚宦之后才会移居建康。”
王琅听她说到一半,已经明白自己的问题有些何不食肉糜。北人背井离乡来到南方,失去原本的土地与产业,想要有稳定的收入维持生活并不容易,王家交往的大多是在朝中任显官的当世名士,靠官俸差不多就能养活家人,大部分南渡的侨族还是要自己想办法求田问舍,很难在建康立足。
实则如谢家这样的门第,亲人安葬的墓地都只能选在石子罡这样的乱葬岗,甚至连谢安本人的墓地都在石子罡,直到南朝初年才和琅邪王氏一样,在建康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族墓地。
然而谢真石答话时态度自然,提起京师居住不易也没有丝毫自卑神色,仿佛王琅只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于是王琅心里愈加欣赏她,微笑着睐视她道:“真石以前称弟为坚石,此来换为仁祖,想是已经及冠取了表字。我听阿兄说昔年在大将军府与真石之弟有过数面之缘,必然是自小风采出众,光耀门户,这才被令尊带在身边,没有与从兄弟共同留在东山。”
对弟弟的称赞让谢真石脸上流露出笑容,她并不假意谦虚,而是点点头道:“仁祖本是家中次子,自幼聪明真率,先父娇惯得厉害,养出了些骄纵气。后来大兄不幸早卒,仁祖一夜间改了性子,举止沉稳许多,现在是我家的玉树。”
王琅支着脸颊偏头看她:“你谢家何止有玉树,芝兰也毫不逊色啊。”
一句话说得美人红脸。
送走朋友后五日,西边传来讯息,苏峻与祖约共同起兵,以讨伐庾亮为名进攻建康。朝廷下诏重新任命卞壶为尚书令、兼领右卫将军,会稽内史王舒假节都督,代行扬州刺史职务,吴兴太守虞潭督察三吴等郡的军事。
此时是咸和二年十一月。
王琅在会稽,感受到最明显的变化是粮价开始上涨,家家户户有了需要囤积粮食的危机感。不过王舒在会稽任郡守已经一年余,这方面有所准备,因此上涨幅度还在可控范围内,当地豪族知道官府有粮,也不敢坐地起价卖得太过分。其次是往建康方向的船只人流削减一半,胆小的商贩止步观望,不敢贸然前往西方,如无必要之事,少有人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会稽往西。
十二月,苏峻派部将韩晃、张建等人攻陷姑孰,夺取食盐粮米,京城戒严,授庾亮符节,都督征讨军事事务。会稽和吴国一样,由郡改国,成为亲王司马昱的封地,这当然是一种政治信号,明眼人心领神会。
二十一日,宣城内史桓彝被苏峻部将韩晃击败,此人即后来的权臣桓温之父,不过当世除了王琅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韩晃自然也不会因此对他客气,在宣城大肆劫掠一番还军。徐州刺史郗鉴想要率领部下救援建康,朝中主政的庾亮心中猜忌,又觉得自己足以平定苏峻,于是用要防备北边寇贼为由拒绝郗鉴,只允许和自己关系极好的江州刺史温峤率兵援助,驻扎寻阳。
王琅与王羲之以及他的妻子郗璿通信很多,知道徐州是东晋对北方设置的防线所在,累年交兵,无暇耕作,情况远不如东汉末年富庶。尽管庾亮出于私心让他继续镇守徐州,但冬天本就是北方入寇南方的最佳时机,留兵防守确有必要。王琅担心战火一起粮道断绝,年中就派商队去徐州走动了几趟,用粮米换取了一些收缴自北方的战马等物。
咸和三年,建康形势每况愈下,离开建康,流入三吴避难的士人百姓越来越多,将苏峻士兵的骁勇精悍与朝廷官兵屡战屡败的无能大加渲染,各种零碎矛盾的消息混杂一处,三吴人心惶惶。
王琅每日在会稽郡治山阴县的家宅内照常起居会客,言辞态度都和苏峻叛乱前没有区别,于是在山阴县内和来避难的建康士人圈子都名声陡高,许多原本对她看不顺眼的南人也改变观点,县内气氛逐渐安定,买卖耕作一应如常,宛若世外桃源。
王琅心里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边等待时机,一边拿自己的判断与事态的发展进行对比。
苏峻攻陷建康之后果然立刻分兵向东进攻吴国。吴国内史庾冰和他的兄长庾亮一样不得士卒部众之心,官兵未战先溃,纷纷抛弃长官逃亡,只有一名铃下卒用小船送庾冰躲避追捕,投奔会稽。
庾冰一走,三吴世家突然又有了坚决抵抗之心,自己典卖家资招募义兵,守卫庄园坞堡,处处反对苏峻,一时声势浩大。
王舒以庾冰代行奋武将军,调拨一万士卒给他,西渡浙江,吴兴太守虞潭,前义兴太守顾众都起兵响应,与前锋汇合。受苏峻任命的新吴国内史蔡谟是东晋名臣,和苏峻本不是一条心,主动离开吴国,把郡县还给庾冰。
这是朝中名士与底层属官士卒的差异所在。名士们看重门庭声望,对庾家仍然抱有尊重,不仅王舒分兵给庾冰,在江州的温峤同样分兵给抛弃建康自己逃跑的庾亮,对庾亮更加推崇尊奉。
如此一来,至少从表面上看,东军的声势颇能唬人。
苏峻受此影响,取消了对庾亮诸弟的通缉,希望能缓解庾冰反攻建康的决心,同时派遣手下的重将管商、张建、弘徽抵抗东军。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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