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荒木啊。……噯,他来了。我陪你去看他。现在就去吧?”
偏偏前两天刚烫了头髮,最难看的时期,又短又倔强,无法可想。
半小时后荒木就来了。因为避免合坐一辆三轮车,叫了两部人力车,路又远,奇慢。路上看见两个人抱头角力,与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马路上汽车少,偶然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日本兵,运去集中起来。这两个人剃光头,却留著两三撮头髮,扎成马尾式,小辫子似的翘著,夹在三轮与塌车自行车之间,互扭著边斗边走,正像两条牛,牛角绊在一起锁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黄卡其袴,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种日式表演,因为末日感的日侨与日本兵大概现在肯花钱,被挑动了乡情,也许会多给。
还有个人跟在后面摇动一隻竹筒,用筒中的洒豆打拍子。二人应声扯一个架式,又换一个架式,始终纳著头。下一个红绿灯前,两部人力车相并,她想问荒木,但是没开口。忽然有许多话彷彿都不便说了。
人力车拉到虹口已经十点半左右,停在横街上一排住宅门口。撳铃,一个典型的日本女人来开门,矮小,穿著花布连衫裙,小鹅蛋脸粉白脂红。荒木与她讲了几句话,九莉跟著一同进去,上楼。不是日式房屋,走进一问房,之雍从床上坐起来。他是坐日本兵船来的,混杂在兵士里,也剃了光头,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顶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场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继续谈著,轻声笑道:“本来看情形还可以在那边开创个局面,撑一个时期再说,后来不对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这种情形,越是儘量的像平常一样。
谈了一会,之雍忽然笑道:“还是爱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当是讚美的话一样,只笑笑。
之雍悄声道:“投降以后那些日本高级军官,跟他们说话,都像是心里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动。这间房只有两扇百叶门通洋台,没有窗户,光线很暗,这时候忽然黑洞洞的,是个中国旧式平房,窗纸上有彫花窗櫺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统舱,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场面,她听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轻声问。
他略摇了摇头。“我有个小同乡,从前他们家接济过我,送我进中学,前几年我也帮过他们钱,帮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们家,在乡下。”
也许还是这样最妥当,本乡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军佔领的,怎麼能去,自投罗网,是她糊涂了。
“你想这样要有多久?”她轻声说。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觉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间里,窗纸上有窗櫺云钩的黑色剪影。是因为神秘的未来连著过去,时间打通了?
“你不要紧的。”他说,眼睛里现出他那种轻蔑的神气。
她想问他可需要钱,但是没说。船一通她母亲就要回来了,要还钱。信一通,已经来信催她回香港读完大学。校方曾经口头上答应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维持那成绩的话。
但是她想现在年纪大了几岁,再走这条远兜远转的路,怕定不下心来。现在再去申请她从前那奖学金,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快开学了。自费出国钱又不够。但是在本地实在无法卖文的话,也只好去了再想办法,至少那条路是她走过的。在香港也是先唸著才拿到奖学金的。
告诉他他一定以为是离开他。她大概因为从小她母亲来来去去惯了,不大当桩事。不过是钱的事。
至於他家里的家用,有秀男的闻先生负担。秀男不是已经为他牺牲了吗?
近午了,不知道这日本人家几点鐘吃午饭,不能让主人为难。
“我走了,明天再来。”她站起来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买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带去送给主人家。乘电车去,半路上忽然看见荀樺,也在车上,很热络的招呼著,在人丛中挤了过来,弔在籐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后,荀樺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
“是吗?”九莉心里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刚才一看见她,脸上的神气那麼高兴,因为有机会告诉她“是我说的吧?”
真挤。这家西点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别多,照这样要挤成浆糊了。
荀樺乘著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隻腿。
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因为引人注目,跡近招摇,尤其像这样是熟人,总要稍微隔一会才侧身坐著挪开,就像是不觉得。但是就在这一剎那间,她震了一震,从他膝盖上嚐到坐老虎櫈的滋味。
她担忧到了站他会一同下车,摆脱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认识路,不要被他发现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著点点头,没跟著下车。刚才没什麼,甚至於不过是再点醒她一下:汉奸妻,人人可戏。
这次她一个人来,那日本主妇一开门,脸色就很不愉快。她知道日本女人见了男人卑躬屈节,对女人不大客气,何况是中国女人,但是直觉的有点觉得是妒忌。把蛋糕交了给她,也都没开笑脸。
看见之雍,她也提起遇见荀樺,有点担忧他也是这一站下车,但是没提起他忘恩负义。
之雍跟小康小姐是在什麼情形下分别的?当然昨天也就想到了。她有点怕听。幸而他一直没提。但是说著话,一度默然片刻的时候,他忽然沉下脸来。她知道是因为她没问起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