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人,在他们死后才有资格成为传奇。而韩非,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则传奇。他的天才,他的气质,他的身世,他的思想,混织出神奇而高远的魔力,让同时代的人仰望神往。李斯曾和韩非同窗三年,朝夕相处,感受犹为强烈。即便是和威望卓绝的老师荀子相比,年轻的韩非的光芒也不遑多让。能拥有韩非这样的同学,一开始的确是有利于李斯的成长,但到后来,却又会转变成一种妨碍和伤害。光在大质量处弯曲,李斯要成就独特的自己,就必须摆脱韩非的影响,否则,他就只能一直是韩非的附庸和小弟,而这是骄傲的李斯宁死也无法接受的。于是他选择了远离,在咸阳独自成长。
然而,韩非始终是李斯心中的一个结,绕不过去。韩非是李斯的朋友,但更多的时候,李斯宁愿把韩非看作是自己的敌人,看作他的人生之鞭,梦想之翼。如今他贵为秦国客卿,如此成就,在荀子门下已是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他总会时常追问自己:要是韩非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对他作怎样的评价?
郑国见李斯惊异,于是笑道:“若非韩非公子授意,郑某又怎会无巧不巧,恰好寻到先生?郑某当时正有求于相国吕不韦,自顾不暇,又为何要费力为先生代作引荐?至于馈赠金钱,郑某一水工而已,纵有心相助先生,又何来那么大一笔金钱?”
李斯一时呆了,又问郑国道:“李斯妻儿在楚国上蔡之时,每年有人送钱接济,莫非也是韩非公子所为?”
郑国点点头,道:“公子眼高四海,生平未尝轻许人,惟对先生大加推重,以为罕世之才,若湮没于草木,不得其鸣,实为天下憾事,故尔命郑国为先生铺阶在前,又命人为先生安家在后。先生有今日,不负公子重望也。”
李斯百感交集。他没想到韩非竟会对他如此用心。若非郑国入狱,他恐怕还将继续蒙在鼓里。韩非为什么如此对他?难道仅仅是朋友的关系吗?李斯不能知道。李斯也听说过,韩非在韩国过得很不如意,虽然他才高当世,又是王室之胄,却一直不能得到韩王重用,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离开韩国,来秦国谋求发展呢?
李斯虽然情绪激动,但很快便冷静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郑国的问题处理妥善。李斯道:“韩非公子之恩,容后为报。今报郑兄之时也。李斯必尽全力,令郑兄脱此牢笼。”
郑国道:“郑某本不值先生相救。先生非救我也,救水渠也。郑国贱命,一死不足惜,只是十年辛苦,万夫用命,挖土平田,穿山凿石,好不容易成功在近。郑国一死,只恐无人能继其后,前功尽弃,岂不可惜!郑国非贪生,只愿俟渠毕之日再死,此生无憾也。”
李斯道:“李斯有疑问,必待郑兄亲口澄清,以便施救。郑兄为韩非作间之说,是遭人陷害,还是确有其事?你给我交个实底。”在李斯看来,郑国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因为郑国的工程为吕不韦一手批准。整垮郑国,意在吕不韦。
郑国低头犹豫着。这个回答对他命运攸关,自然需要慎重。虽然饱受酷刑,他可一直都咬紧牙关,拒不服罪的。关键是,他能信任李斯吗?他能对李斯实话实说吗?良久,郑国抬头,望着李斯,道:“确有其事。”
李斯面容严肃起来,道:“即如此,李斯自有分处。从现在开始,你不可再和旁人说话。我明天再来。”李斯辞别郑国,又唤过狱卒,叮嘱他不许再对郑国用刑。国之要犯,万一出个三长两短,非你所能负责。廷尉那边,我自有知会。
路上,李斯问蒙恬郑国的事都有谁知道?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已经通报到哪一级了。如果捅得不够高,也许还能够先压住不报。蒙恬道:“卷宗已呈送相国昌平君、昌文君。”李斯心中一凉,都捅到了相国一级,那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的了。
入夜,李斯犹在庭院徘徊,了无睡意。他的思绪已经不单单停留在郑国身上,他头顶着灰色的苍天,想得更深更远。
拉普拉斯曾云:只要给出宇宙诞生的初期条件和边界条件,他甚至能演算出整个宇宙的演化历程,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李斯不是拉普拉斯,政局的风云变幻,他演算不出,更多的时候,他只能依靠第六感。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自嫪毐兵败、宗室上台以来,就有一股空气,排外的危险空气,在秦国政坛上弥漫。只需要一副催化剂,这股空气就将演变成一场规模空前的政治浩劫。而郑国身为外客,作间秦国,为韩国谋利益,正是宗室们梦寐以求想抓的反面典型。如果让宗室拿郑国一事大作文章,那他李斯也将成为砧上鱼肉,任由宰割。因此,某种程度上,救郑国就是救他自己。
然而,留给李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和时间赛跑,向命运抗争。李斯仰天吁气,心内惴惴不安,而在他身后,妻子和儿女却早已沉入梦乡。
第一百八十部分
李斯一夜都没睡称妥。翌日一早便匆匆出门,直奔咸阳宫而去。太阳尚未升起,街道干净而寂寥。李斯坐在车内,心神不定,总感觉有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他两眼呢?稀疏的路人,也对他驻足而观,脸阴沉着,眼神也怪。李斯经过他们,回头再看时,便见到他们冲着他笑,都露着白森森的牙。李斯脊背发凉,仿佛正在慢慢陷入一张布置妥当的大网。李斯只当这都是因睡眠不足而引发的幻觉,他拿掌狠狠地击打自己的额头,力图使自己保持清醒。
到得咸阳宫,还是来早了。李斯稍许松了口气,他必须赶在宗室前面,见到嬴政。李斯看见门口的侍卫们互飞着眼色,脸上的笑容,分明也带着不怀好意的嘲弄。李斯命侍卫入内通报,有要事必欲面见秦王。侍卫入内,不一会,郎中令王绾从宫内出来。
郎中令王绾亲自出来招呼,这是没有先例的,李斯更觉得不妙起来。果然,王绾语气生硬地说道,秦王不能见客卿,客卿还是先回吧。李斯不甘心,问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秦王,他可以就在宫外等着。王绾并不和李斯对望,只是道,别问了,回吧,回吧。李斯道,王兄,你我至交多年,如是有什么变故,还望你能明言,不要瞒我。王绾苦笑道,客卿很快便知。王绾职责所在,不能擅离,客卿多多保重。
王绾连多多保重的话都说了出来,这几乎就是在向他告别了,李斯的心一下坠入谷底。他想起答应过郑国今天再去探望他的,于是转去监狱,却发现郑国根本不在牢中。李斯急召蒙恬,问郑国去了何处,蒙恬也不知情,只说郑国是在午夜被秘密提走的。蒙恬见李斯心事重重,问其故,被李斯敷衍过去。
李斯离开监狱,丧魂落魄地回走。他忽然有了未曾经验的无聊,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事值得去做,也没有任何事等待着他去做。车夫问他是否回家,他茫然地摇摇头。他有些害怕,不敢回家,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妻子和儿女。
马车在咸阳城里兜着圈子,李斯的思绪也如车轮滚滚,不能停息。他被宗室击溃了吗?他失去了嬴政的欢心吗?他真的要被驱逐出境吗?他多年的努力就这么打了水漂吗?太阳升起,光线变得温暖,街市渐渐闹腾。李斯目光穿梭,饥饿地打量着这座他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景由心生,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的车辆马匹,反而更加剧了他心中难以排遣的寂寞。即便在他最为穷困潦倒之时,咸阳也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如此地陌生和冷漠,甚至有一种封闭的敌意。他看着那些卑微的小职员或者生意人,竟然羡慕起他们来。为了节俭,他们也许整个白天都得饿着肚子,但到了晚上,他们总会想法给自己和家人弄一顿象样的晚饭,全家围坐,慢慢品尝,把所有的食物吃得精光。他们或许没有明天,但他们何尝在乎,他们已经在过着生活中最陶醉最美妙的时光。只不过是对一顿晚餐的向往,便足以让他们的脸上一整天都泛着奇异而幸福的光。
布卢姆踟躇在都柏林的内部,从早上八点到午夜两点,流浪了十八个小时,这才回家。詹姆斯";乔伊斯据此写出了煌煌巨著《尤利西斯》。李斯也徘徊在咸阳街头,而且起得比布卢姆更早,却没有人会为他写出一部《尤利李斯》。太阳下山,黑暗降临,心脏寒冷。李斯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还没迈入家门,远远便听到一片哭声。
李斯挺直腰板,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可战胜。他是全家的主心骨,他必须给家人信心。妻子已哭晕过去,儿子李由倒还镇静。李由告诉李斯,在他回家之前,秦王便已颁下诏书:水工郑国为其主游间于秦,罪在不赦。凡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皆如郑国,心怀二志,不利于秦而适足为害,令到之日,一切逐之。
预感成为现实,李斯倒镇静了下来。他安慰完妻子家人,又自语道,郑国,看来是帮不到你了,自求多福吧,无论你我。
第一百八十一部分
道士作法,结语每每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以老君之无边法力,尚需借人间律令以壮声势,可见律令之不容抗拒。且说嬴政颁下逐客令,凡六国来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