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随意的望了我一眼,自顾自练习。我咳嗽了一声,他才定睛看我,瞳仁霎时放大了。但不一会儿,他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声音洪亮:“我家中已有妻子,想用美人计让我上钩,北朝人好手段啊。”
我微笑,将竹篮里的江南小菜一一放在地上:“我可是有丈夫的主儿了。你上钩不上钩,不就是一死吗?对你这样的贵公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失去了独生儿子,也能活个几年。你妻子见不着你,还能改嫁。”
王菡将污秽的袖子一甩:“你……?”
我坐在草上,这地方阴冷潮湿,窗外雨声好像细碎心声:“我说错了吗?”我把筷子递给
王菡:“请吃吧,我也是个南方人,在长安城里只有这顿饭还有江南的味道了。王菡大人。”
他瞪着眼睛:“你想错了。”
我指着地上的字:“你怎么不是王菡?你写地上这些字,唯独安字写作了‘平’,难道不是为了避讳你的祖父太傅的名字?”我看他迟疑着不肯接筷子:“嗯,大人也怕死。以为我是派来毒杀你的人?你要是想死,早点就可以死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愤然抓过筷子,偏头吃起莼菜来,我叹息了一声:“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这米饭是我用金陵水所烹制的。王大人,你这辈子还能见到建康城否?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我虽然是孤儿,也没有孩子,但想起来,你父亲在你被俘后不再进攻,也是舔犊之情吧。”
王菡无声的吃饭,好像每一口都难以吞咽。我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说:“吃完了饭,你就可以上路了。”
王菡惊讶的望着我,他虽然并不算俊美,但正如人们所形容王谢子弟,总有与众不同的气质。那不是靠漂亮的外表,华丽的衣服就可以有的存在感。他问我:“你到底是谁?上路,是让我回家?”
我莞尔,谢如雅跟着步入牢房,他的笑声透亮:“王菡,嘴下留情,我也想沾光吃几口。”
王菡端详他,脱口而出:“谢如雅?”片刻,他就放下筷子,向后挪了一丈,对我下拜:“王菡没有想到公主来此,请公主恕我唐突。”
我扶起他来:“王大人,这里没有公主。我们只是你家乡人而已。而出了这里,我也不是公主,而是皇后。你父亲从湘州起兵,本是为江南朝廷所不容。但你以后何以再回乌衣巷的老家?皇帝并未出马,你父亲已丢失了你。就算他攻下西川。以你饱读史书,今日天下,还是否能成三足鼎立?”
“这……不能啊。”听闻王菡骨鲠,他真的是坦率的。
如雅从自己袖子里又掏出一双筷子,乐呵呵道:“王菡,这可是我自备的。唔,……好吃。姐姐的意思,你大概也咀嚼出来了。北朝以五万骑兵打到了敦煌。但薛坚十万之兵,一旦得到增援,后果也可想而知。呀……姜还是老得辣……老薛坚怎么会不如元君宙那种毛孩呢?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在战场上不见的适用,不然也不会有西楚霸王了。人人都在乎一个‘忠孝’。可这样的乱世,改朝换代,也只不过是一家物换成另外一家物罢了。无论谁为天下之主,你照样是王,我照样是谢。要说北朝是胡人,那姐姐当了皇后,岂不是胡汉一家。将来的皇子,便是武献皇帝的外孙,还不是心里装着南朝旧族。你我回到江南也就不是白日说梦了吧。嗯,这个好吃……我不贪了,还是让给你品。”
我为王菡斟酒一杯,低声说:“你父亲是先帝的忠臣,你也是有名的孝子。你们投于北朝,实际上还在为我做事。你父亲上了年纪,内心最大的希望是保住王氏家族。你说对吗?”
王菡将酒一口饮光,他长叹道:“朝廷不信我父子,才有今日。但听说北帝……父亲也曾想过,但总觉得前途渺茫,不得不用力一搏。”
如雅拍拍他的肩:“我以前跟你想的也一样,但姐姐和我现在肯合力劝说你,也就说明北帝并不光吃人,也会用人。”他提起酒壶,琼浆灌入,秀雅的脸蛋上笑容灵气:“武献帝驾崩时候,江南大街小巷都有人痛哭,乞丐小儿都在路边烧纸钱,你比我们大十岁,可不能忘了。公主在北朝为皇后,缺乏援助,弟殚精竭虑,但势单力薄,年幼无知,也不能周全。假如你父子来了,公主地位稳固,公主在,你们也在。在南朝,就算你父亲用首级谢罪,他在朝内掌握实权的冤家可肯?”
王菡默然,叫我:“公主……臣……”我点头温和的说:“你可仔细想想,无论如何,你父亲当年对我父女忠诚,我总让你平安回去?”
如雅添上一句:“王谢,永远是王在前,谢在后。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兄还想什么?”
我起身,雨夜突然变得光明起来,光亮从缠着绿藤的窗户射入牢房,王菡也跟着站起来。
我郑重的说:“王菡,你要是愿意,此刻就跟着我一起回宫,面见皇帝。皇上今晨在我面前白纸黑字写下:若王韶停止攻川,他依然可以统领湘州军政。还将加封他为蜀州都督,管理四川政务。蜀州的赋税,五年之内,全部给你们父子用作军费。你觉得如何?”
他再也没有踌躇,雨下了那么久,任何一个处于他地位的年轻人,都选择光明。
雨停的时候,马车驰入阙楼。我知道天寰正在未央殿中等待着我们,仿佛看到了他那冷静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如雅骑马,吟诵着诗歌:“夜渡银河水,不知觅路行。乱忙寻浅处,忽觉有黎明。”他的嗓音明快如夏花,整个人都融在清凉的月色里。
我心有所动。有件事,我想问他许久了,我打开车帘:“如雅?”
“姐姐?”他靠近车窗,侧耳倾听。
“如雅,我问你一句话。”我压低了声音:“你真不知道玉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