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舒敖和雪花白天一直在,细柳到了这会儿才开口谈及此事。
檐下点缀灯火,陆雨梧坐在一张椅子上,抬头望月:“我知道。”
他沉默了许久,细柳在灯影间打量他的侧脸,此间寂静到几乎只有风声,他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又道:“陛下也许根本不信钦天监的命脉之说,他也许并不认为修建一座国寺就可以延续他的生命,但他还是默许了。”
“因为护龙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是先帝针对修恒的一场骗局,若说佛塔可以护住天子的命脉,那么办事不力的修恒就是截断这命脉之人,佛塔的坍塌,是先帝给修恒的死局。”
护龙寺,仅仅只是建弘皇帝的一个障眼法,他用这座国寺使姜變以为自己被委以重任,但其实建弘皇帝不过是在等着姜變因此而忘形。
要用什么才能彻底按灭一个皇子的野心?
除了谋反,还有一样。
护龙寺的佛塔是钦天监口中的天子命脉,而佛塔的坍塌,便是建弘皇帝给姜變的罪名——弑父。
“无论是已经驾崩的先帝,还是尚未继位的新君,他们都要杀他,”
细柳说着,看向他,“因为一个弑君的罪名,他必死无疑。”
“可我想不通,”
陆雨梧下颌紧绷起来,淡色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好一会儿,他说,“因为一座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坍塌的佛塔,那么多人耗尽心血,甚至丢掉性命。”
昏黄灯影里,他忽然转过脸来望着她:“细柳,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要给那些流民找一条生路,为此,他们山呼万岁,怀着最赤诚的心,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筑塔。”
他像是忍了片刻:“可是天子眼中,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而我自以为给他们的生路,实则是绝路。”
细柳在这片明暗不定的光影里看着他,忽然间,她发现,护龙寺中那么多尚未清理出来的尸骨与鲜血,仿佛都被这个少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自己的肩上,他当初是怀着那样一分生机勃发的朝气在内阁中为人求生路,而今,这条路却出人意料的,沾满了血。
细柳忽然将椅子往他身边挪了几步,椅子扶手撞上他椅子的扶手,“砰”的一声,陆雨梧一下抬首望她,这样近,细柳看见他那双眼睛里浸润着琥珀的光泽。
细柳重新坐下,说:“这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陆雨梧看着她。
她乌黑的发髻间仍旧戴着那支光秃秃的银簪,再没有一枚银叶流苏,月华沾染她的鬓发,她眼中情绪清淡:“灾年当前,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妄称救世主,如今这样的世道,同样是被人利用,若没有你,他们就该像葬身恕宁江里的那些人一样,早就被人当成鱼食一样处理干净,
你是唯一一个肯真心给他们希望的人,他们绝不会怨你,因为这本是先帝欠下的命债。”
细柳靠在椅背上,抬眸端详檐上月:“什么爱民如子,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建弘皇帝连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肯手软,非但杀人,还要诛心,一座佛塔压断了姜變的脊骨,也摧毁了他的心智。
姜變已经疯了。
没听见陆雨梧说话,细柳侧过脸,触及他的目光,她眉峰动了一下:“怎么?觉得我大逆不道?”
夜风吹动陆雨梧雪白的衣摆,他敛眸,轻轻摇头:“不。”
片刻,他又说:“我知道你一直是这样。”
无论是儿时还是现在,无论是周盈时还是细柳,她永远率真。
庭内青松枝影映在月洞门边摇晃,细柳像是愣了一下,但仅仅片刻,她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我也知道,你跟那些老迂腐们不一样。”
什么大逆不道,真话而已,官场上多的是人不敢听,不敢想,装聋作哑,自以为是地愚忠。
但他不一样。
他是会跟她一起暴揍江州知州的人,是会承认这份“痛快”的人。
忽然的钟声打破宵禁之夜的寂静,那钟声旷远又突兀,细柳与陆雨梧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庭内松风动,陆雨梧唤道:“陆骧。”
陆骧很快从月洞门外跑来:“公子。”
“让青山去看看,这钟声是怎么回事。”陆雨梧按了按眉心。
“是!”
陆骧连忙转身,还没来得及踏出一步,却见陆青山与兴伯他们都退至月洞门内来,昏暗的夜色中,大批身着森冷盔甲的兵士很快涌入这间院子。
一时间所有的侍者从暗处出来,挡在陆雨梧与细柳身前,手都不约而同摸在腰间剑柄,警惕地与这些忽然闯入陆府的兵士对峙。
兵士之间让开一条道来,一个身形魁梧,蓄着络腮胡,双眸锐利的人走上前来,在人墙之外,他看清檐廊上那一身素衣的少年,他开口,嗓音浑厚:“枕戈营统领徐太皓,奉新君之命,捉拿护龙寺钦差陆雨梧。”
说罢,他视线扫过那些侍者手中之剑:“若有违抗,罪同谋反。”
细柳脸色一变,她蓦地看向陆雨梧,他似乎怔在檐廊上,纹丝未动,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出声:“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