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身坐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寻了件长袄披在肩上,便急忙撑开了窗。窗下是一层浮动的萤光,瑶光海正在用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轻柔拍打着浮鱼客栈的一侧。她没有听错。有人再一次惊动了瑶光海。
纪海茹迅速下了楼,自客栈一楼的柜台后面取出了一盏带灯罩的高枝双缠莲花灯,连鞋都没有顾上穿,便举着它走上了连接浮鱼和陆地的栈桥。
和往常一样,客栈里老迈的昆仑奴蜷缩在桥头,将满是白发的头枕在胳膊上。纪海茹经过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吃食,正在不安地嘟囔着:“还不够,远远不够。离熟还早得很……”
深夜的薄雾在林间蔓延,纪海茹举着灯,裹紧了身上的长袄,赤裸的脚趾陷在腐烂的树叶当中。她在一处明显的摔倒痕迹旁边停了一阵。判断着,这也应该是一只笨拙而且肥胖的野兽。因为它从泥潭中出来之后,直接逃往了瑶光海的方向。
她沿着泥水痕迹,走向了同样的方向。树木在她的两侧无声退却,她手中的灯光驱散了薄雾,将另一段瑶光海自黑暗之中拽了出来。有一个影子正立在湖水之中,搅动着水花。
吞咽和咀嚼的声音。腐烂的脂粉味道。纪海茹屏住了呼吸,将灯举得更高了些。那影子被她的灯光所惊动,猛地转过身来,长发上带着萤光的湖水飞溅,双臂挡在眼前。
一瞬间,她的耳边灌满了呼啸的风声,几乎让她摔掉了手中的灯,但她用尽力气将莲灯朝那影子高举。
风声在瞬间止歇了。
纪海茹再度睁眼的时候,齐腰深的湖水中站着个赤裸少女,有着跟她自己一模一样的晶莹大眼。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少女的耳朵,就像两只巴掌大小的蘑菇,边缘是胭脂一般的红色,正在沮丧地微微下垂。
纪海茹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八年了,你这是去了哪里,如今才回来?”她开口,声音里满是哽咽,却忽然一下破泣为笑,只顾着脱下身上的长袄,披在少女赤裸的肩上。
“快出来吧,水里凉!”
一
谭一鹭离开无夏城,沿着驿路进入苍梧山,是在三日之前。
起初还有商队可以载他一程。他这人相貌儒雅,待人谦和本分,很快便跟他们称兄道弟起来,连带着听了不少山间特有的乡野传闻。他仔细听着,尤其将其中提到瑶光海的部分牢牢记了下来。
瑶光海是苍梧山中最大的湖泊,瑶光海上的浮鱼客栈,有着方圆百里最漂亮的老板娘。浮鱼客栈的虹鳟鱼汤是天底下最好喝的,这样寒冷的夜晚,如果能喝上一碗,便是皇帝老儿叫我去坐他的宝座,我也不去。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行商补充。
谭一鹭跟他们一起哄笑起来。
“若在下叫大家说得心动,现在便想去寻那浮鱼客栈呢?可有人愿意带路?”
奇怪的是,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几乎在同时沉默了下来。“若是之前,我们回无夏的途中,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浮鱼的,”老行商嗫嚅,“可如今……”
他在行商们的眼中读到了重重惧怕,但这仍不足以阻挡他继续前行。离了商队之后,他按照行商们的描述,离开大路,转而沿着苍梧山的山脊走了足足两日,才终究叫他寻到了瑶光海。
若那些行商所言非虚,这瑶光海的湖水到了夜间,受到剧烈搅动,便会开始发光。有时甚至整个湖面,都会铺满细小的萤光。这是因为湖中生有一种独特的细藻。它们终日浮游,白日里吞吃了阳光,在夜间吐出来,等光亮熄灭的时候,它们的生命也会随之终止。
而浮鱼客栈,就在这会发出萤光的湖面之上,随波逐流。它靠着八根鲜红的长绳固定在岸边,那原本是一艘双桅的木船,经过改装,在甲板之上又加盖了三层小楼,临瑶光海的一面俱是雕花的木窗。飞檐下面鲤鱼含珠形状的风铃正在风中打转。
几乎就在同时,投影在瑶光海中的云影发生了变化。谭一鹭皱起眉头。苍梧山的气候总是变化多端,难保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冰雹和暴雨,他迅速地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山风猎猎,沉甸甸的背篓在他身后颠着。他转念一想,将背篓解下来抱在胸前。
这举动非常明智,因为下一个瞬间,豆大的雨点便追着他的脚后跟砸了下来。他用袖子遮着背篓,跑上了栈桥。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老奴站在甲板上。雨点同样也砸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浑然不觉。
他望着谭一鹭狼狈地朝自己跑过来,嘴角咧开。谭一鹭顾不上跟他寒暄,只拖着背篓,急着去掀客栈门口垂下的棉布门帘。
“还差五个。现在还不熟。”
谭一鹭猛地回头。门帘外是那昆仑老奴意味深长的笑容。谭一鹭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全身黝黑的老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进一步回想下去。不准备再继续深究,只转身便进了浮鱼。
客栈内光线昏暗,跟无夏城内大多数客栈一样,一楼是兼供吃食的厅堂,摆了几张八仙桌,中央的方形火塘里烧着明亮的炭火。谭一鹭刚进去,首先跳入眼帘的便是地上那团明红的火焰,他一转眼,只见角落中一张凶恶的兽脸,怒目圆睁,双眼通红。
谭一鹭心中一惊,伸手便去取藏在背篓里的乌鹫刀,眼睛却已经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再看时,坐在角落里的,只是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着石榴红对襟短袄,杏黄色百鸟翎裙。那件短袄的双袖都绣的是缠枝芙蓉牡丹,却偏偏在当胸绣了张凶兽饕餮的脸,兽眼处镶着一对鸽血红的宝石,湛湛生光。此刻她已经移开了打量谭一鹭的目光,正跟身边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低了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者带着笑望着她,眼神中三分懒散,却有七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