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24日,冬天的太阳很好。我带小秒针去图书馆。正是上课时间,杂志阅览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中学的图书馆,管理比较松散,人又熟识,我可以让小秒针自己从架上挑杂志,坐在走廊上,晒着太阳给他讲解。
其中一本是《大自然探索》。有一篇关于考古的文章,配着清晰的照片,是一具刚出土的人体骷髅,小秒针问:“这是什么?”我没在意,顺口解释说,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处遗址,这是其中的一副骨架。云云。
小秒针问:“骨架是什么?”我仍然漫不经心,说:“人死了之后,肉体会腐烂,但骨骼不会,留下来就成了这样。”
小秒针问:“有的人会死,有的人不会,对不对?”我完全没有注意小秒针的眼睛和脸色,张口就回答:“不,每个人都会死的。人会慢慢长大,然后老了,就死了。”
小秒针突然抓紧了我,说:“妈妈,我是小孩子,我不会长大的,是不是?”我这个该死的猪头,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小秒针何以突然“转换”了话题,我实事求是地回答:“你当然会长大啦。”小秒针的脸僵硬到几乎扭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他非常大力地抓紧我,非常大声地喊:“我不要长大,我不要变老,我不要死!”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小秒针劈面遭遇到“死亡”了,而且是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如此地狭路相逢、冤家路窄,避无可避。我又是难过又是慌张,他这么一点点小,就面对这样深沉可怕的问题了,尤其是我,还完全没有准备好,怎么让孩子面对死亡。我们母子俩就这样贸然闯进——应该是掉进——了一个幽暗的世界。
小秒针用哭腔再次强调:“妈妈,我不要长大,我不会长大的。”他死死地盯着我,抓着我手腕,他的眼睛和声音里,都饱含着极其深刻和浓烈的恐惧。
他距离我很近,极其认真、极其迫切的盯着我的眼睛,再问:“妈妈,我不会死的,对不对?”我的心一阵剧烈的抽痛,一把抱住他。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我一向主张用最简单和明确的词,说出事实和真相,无论是性、失败、噩耗或者其他。但那一刻,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我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的头,反反复复说:“当然,不会,不会的,小秒针永远都不会。”我说“不会”,省略了后面的“死”字。当时只觉得,在最短的时间里最有效地化解他的恐惧,是第一需要。
那一刻,我几乎哭了起来。也是那一刻,我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一个永远都不能再挽回的错: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用一种错误的方式,让小秒针面对了死亡。我捧着小秒针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这是他的第一次。前一秒钟,他还是那么纯净无瑕、无知无惧无烦无忧,这张脸上的阳光是透明澈亮的。这一刻之后,阴影永远覆压了孩子的心,他知道了死亡这一真相,他的生命中,一道痕迹永远地刻下了,他的人生将从此不同。他再也回不到过去,再也不会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好准备,更有目的地引领小秒针认识和面对死亡。死亡已经露面,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关于死亡的对话(2)
小秒针挣脱我的拥抱,把我膝上的杂志合上,推到地上,大力拖我的手说:“我们走,我们走。不看书了,不看这本了。”
在此之前,我们其实多次说到过死亡。童话里的山羊妈妈把大灰狼打死了,恶毒的继母最后往往也死了,类似“人会老、会死”的话题也常说的,小秒针还曾经问过“爷爷奶奶老了,为什么还不死?”这样超级“童言无忌”的问题,被我们一叠连声地喝止了。我对此勉为其难的解释是:“人都不愿意死,所以不能问这样的问题,否则爷爷奶奶听了会伤心的。”可以说,小秒针对“死亡”这个概念并不陌生,但今天的问题是,这是他第一次将死亡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小秒针对“死亡”的认识,大概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童话时期,那时候只有坏人会死,而好人总是“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永远永远……”。所以,死亡只是对坏人的一种极端惩罚,不仅不可怕,而且很正义、大快人心。
第二个阶段,他开始意识到,所有的人都会死,包括身边的人。不过,他们的死在非常遥远的未来,遥遥无期、难以想象,跟“永远不死”也差不多。所以,死亡是别人的、遥远的事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到了今天,是第三个阶段,死亡是真实的,就是这一具真真切切的骨架,真真切切地横在面前。而且,这一次,死亡和自己有关,我——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将成为这样一具真真切切的骨架,这是最可怕的一层。他者的死亡,和“我的”死亡,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前者是件“事情”,可以关心或者不关心,但后者事关“生命”,而且切身。
这次事件对小秒针的影响非常非常大,从那以后,他对“大”和“小”、“老”和“少”(其实就是“死”和“生”)的区分变得极其敏感。他不断地强调自己是小孩子,他还小。他喜欢的每样东西,都是“小”的。而且,他对任何跟未来有关的话题都开始回避和恐惧。好几次,大人问说“小秒针长大了以后干什么”时,他总是说,他不要长大,“哎呀,我不会长大啦。”小秒针说。别人对这样的回答感觉奇怪,只有我知道其中的因缘。
另一方面,从那以后,他对死亡事件充满了几乎病态的探求欲望。但凡新闻或言谈中稍微涉及到死伤,他总是非常强烈和迫切地要求我们详细讲解,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死的,等等。但讲完后,我们绝不能评论,否则他就大喊大叫,捏我们的嘴。
我对他那一段的状态,真的忧心如焚,而且万分内疚。正是由于我的马虎和疏忽,让小秒针在一种毫无戒备的状态下,撞到了死亡,从此留下的阴影将影响他一生。
弥补式的教育,比循序渐进的教育要困难得多。如果理解死亡是创作一幅画,那么我已经失手在孩子的画布上泼了一地的墨。先得慢慢擦去这恐惧的墨,再因势利导地涂抹色彩、添加线条。
我试图平静地告诉小秒针,死亡是另一种存在,它并没那么可怕。我还试图正面与他探讨,他害怕死亡,到底怕的是什么。我想尽快消除上次失误造成的阴暗。但多数时候下,小秒针都强烈反感和回避这个话题。也许时机还不够成熟,也许小秒针的心智还不够承受,我着急也没有用。我只能把这个话题藏起来,尤其是绝对避免“死”这个显然非常刺激他的词。在我的预警和监督下,“死亡”成了我们家最大的忌讳,连看新闻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关于死亡的对话(3)
一段时间后,他逐渐平静下来。风波似乎是过去了,我却更加担心,因为不知道那件事在他心里是否生根或发酵,有了什么变化,而我又不敢造次挑起这个敏感话题,怕锋利的字眼扎伤了心灵。
2004年夏,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一天,我们在新华书店看书。通常情况下,我们各在各的书架前看各自的书,除非小秒针读得十分激动,要与我分享。那天,我们分开不久,小秒针就携了本恐龙图片书过来,很肉麻地倚靠着我、贴着我,要求我跟他一起看。翻到一个板龙的头骨,他说:“妈妈你看,那是板龙死后留下的。”翻到一只大大的恐龙图,他又说:“妈妈你看,这只大恐龙是从小恐龙长大的。”他不停地跟我说话,语速越来越快,声音短促、干涩,我也越来越担心,忍不住抱住他,轻声告诉他,不要害怕,让他看点别的书。搞笑的、轻松幽默的书。
但其实我是高兴的,因为这是那件事之后,他第一次自己主动提到“死”这个字。我想,小秒针其实也在努力稳定自己和说服自己,试图勇敢地面对死亡。至少,现在,他能说出“死”这个字来了。
同年秋,我又一次见证了小秒针惊人的勇敢和自我修复能力。我带他去古生物博物馆,看他向往已久的恐龙化石。博物馆里有一个关于人类历史的展室,陈列着元谋人、蓝田人、山顶洞人、北京人等的骷髅模型和复原头像模型。我本来只是想自己随便进去看看,但小秒针跟了过来,他本来在外面看一副巨大的恐龙骨架。
我在展厅门口犹豫了一下,不是没有顾虑。因为人少,有些灯没有打开,室内比较昏暗。一束聚光灯打在一个头骨上,让展厅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但那时,我已经尽自己的能力对小秒针的死亡恐惧和创伤进行了一些弥补,我想看看效果如何,而且,小秒针自己也坚持要和我一起观看,我答应了。他个子还太矮,我要抱着他才能看到展柜。
走了几个展柜,我发现他的身子越来越硬,越来越小。他缩在我怀里,捂着自己的眼睛,但他咬着牙,就是不说话、不退缩、不示弱。我心里一痛,却还明知故问:“怎么了?”他这才催促我赶紧离开。
我心疼地抱紧小秒针,退了出来。但我心里很高兴,跟一年前相比,他更勇敢和镇定了,在死亡恐惧出来时,他不是一开始就缴械投降,而是跟自己的恐惧进行了一番斗争,才不失体面地战略撤退。他的表现给了我信心,孩子有自己处理死亡恐惧的努力和能力,但他也需要帮助。我想,也许我能慢慢做点什么,弥补那一大滩污染画布的墨汁。
但那天还是刺激了他,回到家他就说,他非常害怕骷髅,也禁止我们说今天看到的恐龙,因为一说恐龙,他就想起恐龙骨架,然后就想起骷髅来了,真吓人啊。临睡时,孩子又娇滴滴说:“我可不要梦到这些骷髅。”
还好,那天晚上,他睡得还算安宁。
再大些时候,我开始能够和小秒针谈论死亡话题了。我发现,当他把死亡还原为一个事件的时候,他还是平静的。2005年11月初的一天,小秒针在熹之家看书,书上有个标志,熹之看到了,抢着说,这是骷髅头,这个红叉叉,表示可以致死,不能碰。等等。小秒针接了一句,他指着骷髅头对熹之说:“你以后就会变成这样。”他看着图片和说这话时,都很平静自然,但我估计,这不是因为他消除了死亡恐惧,而仅仅因为那是别人的死亡。所以我很小心地试探着问小秒针,那你会不会也变成这样?他一声不吭,挣开我的怀抱,把书丢开,玩别的去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关于死亡的对话(4)
我小心翼翼地让小秒针接触一些“死亡”,绝对前提是不刺激和恐吓到他。不渲染,也不回避。既然我能够像评价头发一样地言及*,我也应该像谈论白菜涨价一样地说到死亡。虽然这样的态度未必正当,却是正确的。我们一起看《第七封印》之类多少有点儿童不宜的电影。身边偶尔有认识的人去世了,我也不瞒他。学生组织了读书会,有一次讨论“死亡”话题,我也带他去听听。他都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