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每次从小东门一路吆喝着到尚勤路口时,总要往郝玉兰门口瞅一眼。这天郝玉兰正和锦华巷的老蔫媳妇在门口说话,老头就推了自行车过来了。梁长安和白莲花在信上商议来商议去,好几个月工夫才决定还是让长安请个媒人好一些,于是长安托锦华巷的老蔫媳妇当媒人,今儿她就是来给郝玉兰提亲的。
郝玉兰除了高兴,竟连一句推辞的话也没说,她以为白莲花不知道,反而保证一定能让女儿愿意。老蔫媳妇见她这么说抿嘴不住地笑,郝玉兰以为她不信,小声说:“给你说,莲花不愿意郑光给他写信,倒愿意和长安写信呢。”
收头发的老头停了车子,只憨憨地冲她笑了点点头,她就笑着说:“大伯,你近来生意好?倒些水喝吧?”
“好嘛,次次来都麻烦你呢!”老头打量了一下老蔫媳妇,她的头发是稀而干黄的。老蔫媳妇见老头端了水一迭声地谢着,就开玩笑说:“你是遇上玉兰了,她最爱帮人忙啦。有人给她张张嘴,她的手能从尚勤路一直伸到小东门外头呢,哪怕自己还提着秤去借粮哩。”老蔫媳妇见他手里的黑瓦碗有个豁,说:“你光喝人家的水哩,也不把你的碗给人家一个?”
没等老头答腔,郝玉兰忙说:“大伯,她爱开玩笑,你的细白瓷碗贵得要命,哪能随便给人呢。水又不值钱,你渴了还来喝。”
“行嘛。那我就给你一个碗,也算谢谢你。”老头说着从自行车后架的木箱里开始往外拿。
“千万别。大伯,她是开玩笑哩。嫂子,人家做个小生意也不容易,你胡说啥呀。”郝玉兰没想到老头真的去拿碗,赶紧拉着老头的手。
“玉兰,说真的,你还真得准备碗,长安和莲花办婚事还能用烂得没边的碗?你答应了长安,就得想到他一个亲人也没有啊。”老蔫媳妇提醒道。郝玉兰马上说:“俺说过当长安是儿子,既答应把莲花给他就不让他为难!”
“大伯,这碗我不白要你的,你说俺头发要是从这儿剪了,能换几个碗?”郝玉兰在齐耳的地方比了比,老头没想到郝玉兰这么问,一下子答不上来。
“我不要你的头发,白送你一个碗。”老头也犟上来了。郝玉兰笑了:“俺闺女要结婚哩,一个碗不行嘛,你看俺马上当丈母娘了,还能拖个大辫子?反正也是剪,你就给换成碗吧。”老蔫媳妇愣了,当初老四在锦华巷揪头发打玉兰时,她让玉兰把辫子剪了她没舍得,多少次郝玉兰揭不开锅借粮,宁愿挨打也没舍得卖头发。
郝玉兰三尺长的一对大辫子换了四个细白瓷碗,这在尚勤路一下子传开了,一连几天都有人来看她的短头发和那四个细瓷碗,打趣说玉兰你家这碗是不是还喝包谷糁?也有人说,除了老冯院的冯家小老婆破四旧前用过这样的碗,这一条街就只有白老四家给大闺女准备的嫁妆了。
白西京却说冯家的碗比这还好看哩,上边都描了金花呢。红卫兵去冯亮家抄家时他也在场,虽然他啥也没干,但砸碎的细瓷器却看得仔仔细细呢。白梅花不容他说别人家的东西好:“他家是资本家呢,你还夸他家的碗。”白西京不理她,拿起一个碗欣赏起来,刚转了一下碗边还没看清碗底,“叭”一声脆响,手里的碗摔在地上成了两半,旁边还有几片小碎块。房子里一下子静极了,大家都看着他,连郝玉兰也坐在床沿一动没动。白西京回过头看妈,眼睛里满是恐慌。终于,郝玉兰站起来走到碎碗旁边拾起了碗,白西京看见妈的眼泪打着转却总不流出来,害怕极了,悄悄往门口走。郝玉兰站起来时,白西京手里拿了擀面杖怯怯地递给她,郝玉兰没理他,喃喃地说:“结婚的碗呀,太不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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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五章(2)
白西京开始坐在棉纱堆前干活了,直到长安和莲花结婚,弟弟妹妹们都没闲着,他们用拆棉纱赚的钱给莲花买了件大红条绒罩衣让她结婚穿。每年白莲花都会想办法用加班费给所有的弟弟妹妹买布做过年的衣服,自己却一连几年没添置过啥。学校是已经停了学的,白西京连批斗、抄家也不看了,老老实实为大姐的新嫁衣拆着棉纱。白老四纳闷地问郝玉兰:“西京咋了?长这么大也没见他像现在这样勤快过。听说早上还和冯亮去招兵的地方要了张表,这孩子咋突然就出息啦?”
白西京和冯亮去了招兵办,他想当飞行员。白老四家几代贫农,政审不是问题。人家给他检查身体,用他的话说,只差没把心挖出来上秤称一称了,意外地发现眼底有道裂痕,他没当上飞行员,却还是当上空军走了。
白西京领了还没领章的军装回家,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地脱下身上黑油乎乎的小炉匠棉袄,里面就是光光的脊背了,又解开麻绳编的裤腰带,棉裤里边也是精光的腿,他就穿件花布裤头站在屋当中,头上戴着黑毡帽,也脏烂得不像样。他不急着穿上新衣服,看着郝玉兰说:“妈,以后儿子再也不用你给俺做衣裳了,你只等俺挣钱养活你吧!”她本来笑笑地看着他,觉得赤条条的人戴个帽子挺滑稽,不想他说出这话,一股酸楚一下哽了嗓子。
白西京走了很长时间郝玉兰都忍不住埋怨自己:他再调皮,也该给他穿得稍像个样子才中呀。要不是他穿上军装那么体面,她真没想到儿子的脸能洗那么白净,长得那么好看!
贰
白莲花从咸阳回来白西京已经走了,她看见郝玉兰齐耳的短发用两只大黑发夹别在脑后,又看看那三只细白瓷碗和几大麻袋拆好的棉纱,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妹妹们围着她说妈的头发,让她去商店看红罩衫,白莲花笑着说,我的命咋这么好呢。声音有点抖,她边说边抹了抹眼泪。
婚事是郝玉兰一手张罗操办的,婚礼却很简单,家里确实没啥钱能拿出来。结婚这天,白莲花依着时下姑娘爱穿毛线衣的标准,向妗子借了件毛线衣穿在里边,外边是那件紫红色罩衫,长安托人从上海给白莲花买了条纱巾系在脖子上。他更好说,里边是白莲花给他打的一件线衣,用劳保线手套拆了织成的,又用藏蓝染料煮了;外边借了双福的一件半旧的军装,理了个新头又特意吹了风,就硬是显得英气逼人。
婚礼是在派出所举行的,派出所张所长主持的。郝玉兰人缘好,虽然梁长安只请了厂里的几位师傅和国强、双福几个人,邻居们还是把会议室门里门外都挤得满满登登。郝玉兰和来的人说着话,连白老四的瘦脸上都拢着红光,拿了盒大前门给人发烟。老宁媳妇看他见人就发,逗他说:“白老四,你闺女出门,你是高兴昏了吧!男的发根烟,女的也给发烟,你还没喝酒怎么就醉了!”他一看,果然昏了头男女不分了,就嘿嘿一笑。女人们笑着拥上白莲花,不住声夸她漂亮,又说怪不得郝玉兰对梁长安那么好,原来是早早培养女婿呢。郝玉兰听了不住笑地说:“是啊!是啊!把他从城河里拽上来,我就觉得我成他妈了。”老蔫媳妇起哄说:“还没听见长安叫妈哩!”
梁长安的脸一直红着,别人一起让他叫,他笑着说:“妈!爸!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啦!”
锦华巷的蒋狗蛋媳妇嫌他这么快就叫妈叫爸没意思,连连说听不清,让他重叫。他依言叫了,大家却大声叫着嫌声音不亲。郝玉兰见大家意犹未尽说:“大嫂、大妹子们别光说话,吃糖吃瓜子呀。饶了长安吧,人家都是耍媳妇,你们反倒逗女婿呢。”大家听了这话,想想也不错。张歪脖说,郝玉兰你偏心,不舍得人们逗女婿,倒舍得莲花。郝玉兰还是笑着说:“咱可没有重男轻女,只是耍媳妇是婆家人的事,哪有娘家人自己逗自家的闺女呢?你们都是我的老姐妹,当然是娘家人,谁是婆家人可以等晚上再耍嘛!”这样一区分,只有长安的几个同学和厂里的同志了,大家哄笑着点了头,夸郝玉兰这么多年居委会治保主任没白当,说话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