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叔雅,但能让你好起来,我还是很高兴。梁克斯忙说:对对对,我昏头了,革命队伍不叫小姐。那我叫你文秀同志?嗯,好像蛮别扭。张文秀格格地笑道:我听着也别扭,就叫张文秀吧。罗以南说:叫张同志好不好?张文秀又笑:怎么叫都可以,就是不能叫叔雅。
罗以南不好意思起来。张文秀说:我不能再停留了,得赶紧追队伍。你们不必独自赶路,北伐军正在汀泗桥镇进行招募,你们可以直接去那里报名加入。跟着部队走,就不会迷路。梁克斯说:真的吗?可是我想去独立团,我表哥在那里。张文秀说:你跟长官说说,兴许也可以,不过我说了不算的。罗以南说:我们跟你一起走,可以吗?张文秀说:我骑马哩。你们跟不上。我要立即赶到贺胜桥前线,那里刚打完,虽然又是一场大胜仗,可必定会有很多伤员需要救治。罗以南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张文秀跳上马,回头一笑:或许我们会在武昌城见着,不过你们得好胳膊好腿来哦。她说着,打马而去。
罗以南呆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梁克斯恍然想起什么,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她真是很像叔雅。罗以南黯然道:是啊,太像了,眉眼几乎一样。我还以为是叔雅坐在了我的身边。梁克斯说:我走前,听阿兰说叔雅要结婚了?罗以南说:好像吧,跟她的表哥。梁克斯说:我去年才发现你们两人很是密切,大家都说你们俩金童玉女,很是般配,羡煞一大群人。怎么后来分手了呢?罗以南说:原因不在我,在她。梁克斯说:阿兰说,叔雅的表哥要带她去英国?罗以南说:是呀,她是一个喜欢平静生活的人。梁克斯说:就为这个分手?罗以南说:这还不够吗?我给不了她这份平静。梁克斯说:不是你给不了,而是这现实没有。叫我看,这样不通情理的女人不要也罢。罗以南喃喃道:不可以这么说。她是对的,这样一个动荡的国家,我的确没有本事让自己的爱人平静幸福。我既然做不到,莫如让她另去寻找。梁克斯说:一个人的平静幸福,又何曾会有平静幸福?天下的人平静幸福,才是真的平静幸福。罗以南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心里放着天下。梁克斯盯着罗以南,说:那你呢?
罗以南站了起来,他放眼望向四周。碧绿的原野和树在温热的风中仿佛宁静安详,但定睛细看,却无处不是残伤。血腥和烟火气混杂一起,随着风在空中晃荡着,罗以南心里悲哀甚浓,他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想过方说:我跟叔雅想的一样,但她能通过婚姻要到她需要的平静,我却不能。梁克斯冷笑一声:所以你就去出家当和尚。罗以南说:我只想到了这一条路,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够跟随你朝前走。这一路的残酷令我心惊,我很怕看到这样的残酷。梁克斯大声说:这个我可要告诉你,你没有退路,你只能朝前走,我们现在就去汀泗桥镇报名。正因为有这样那样的残酷,我们才要加入北伐。我们的人生就是要将这残酷清除干净。
梁克斯总是激昂着。偶尔,罗以南觉得他的语气像极了陈定一。他无力辩驳,只有低语道:我不想跟你争,我随你就是了,但我不知道我能走到哪里。梁克斯豪迈地一指前方,说: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以后我若当了司令,你就当我的副司令,反正我不准你当和尚。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笑得罗以南相当无奈。
武昌城 第五章(1)
莫正奇和他的士兵追到武昌城的保安门下,天正黑得厉害。
保安门城楼下的街市一片狼藉,仿佛刚刚被人洗劫过。店铺的门牌随意倒歪着,满地碎渣,脚踩上去吱嘎响,也不知踩到些什么。不小心一脚踢着个物件,哐当一下,可能是口铁锅或者马桶。很多的人家已经不是家了。沿街的铺门齐齐闭着,没有灯光,门内却潜伏着骚动。莫正奇能觉出门背后藏有眼睛,那些窥视的目光紧张而恐惧。
跑在最前面的人,几乎与落在最后的敌军混在一起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彼此都看不清对方是谁。追的只管追,逃的也只顾逃,两支人马头尾相接,竟了无人知。紧张至此,人人脑袋麻木。
城楼之上,忽有人大喊:赶紧关门!关闭城门!在这个奔跑着的暗夜里,这就是惊天炸雷,关门的嘎嘎声立即夹着轰轰的声音响起。莫正奇此刻方意识到,他们已经冲到底线,不能再向前了。他紧急地刹住脚步,回身也大声叫了起来:不要进城门!他的声音因嘶哑而怪异,尾随他身后的追击者们蓦然止步,相互间发出疑问:怎么啦?怎么回事?而那些奔得快的,却已经端枪跑进了城里。莫正奇眼睁睁望着大门轰然关闭,他知道,前面的士兵已无法回头。
城楼上的枪声响了起来,莫正奇身边顿时有人倒下。人们这才惊遽而醒,迅疾散向两边。所幸城边房屋尚未完全拆毁,立即成了自然掩体。莫正奇指挥着大家还击,几分钟后,发现所有还击都是徒劳,高高的城墙令打出枪的子弹仿佛在夜空里化成空气,除了听响,什么效果也没有。于是后撤。
追在后面的部队也都停下脚步。队伍里有坚定而低沉的声音在说话:集结。集结。围城。围城。两个字的命令,一声一声地传递着,如水中波纹,朝远处漾开。
莫正奇撤到城壕之外,他清点人员时,却发现适才那一阵,冲进城内和撤退时倒下的人数比他想象得要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太唐突了。
天微亮时,大队人马已经抵达城下。武昌城的轮廓清晰可见。古老的城墙蜿蜒在坡度不高的山上,城边的街市寂寥无人,板壁屋东倒西歪,火烧或炮炸的痕迹还很新鲜,的确一场劫难刚过。城楼墙壁上的挂灯、城垛里的枪管、城门上包裹着的铁皮乃至铁皮上的钉子,都历历在目。离城远一点,胆大的居民却开起大门,在北伐军中做起了生意。莫正奇突然馋起了粉,便拉着吴保生四下找粉店。找了几个铺面,终于发现一家卖粉的小铺子。他上前要了一碗,呼啦啦便往嘴里送,速度快得几乎噎着。跟他老家的米粉相比,味道差得太远。但能有得吃,却也顾不上许多。莫正奇吃罢方想起问铺主:你不怕打仗?铺主说:怎么不怕?可是两个小伢要上学,不做生意又哪里活得下?
两人说话间,时有流弹飞过。恰有一颗打在对面的门板上,瞬间门上留下一洞。莫正奇说:假如这家伙打在你脑袋上,你怎么说?粉店的店主顿时吓得脸白。莫正奇让吴保生付账,吴保生掏钱时说:兄弟,粉还好吃。上学是要紧,赚钱也要紧,只是小命更要紧。铺主忙收拾铺面,喋喋地说:是是是,长官说得对,小命更要紧。
武昌城已相当古老。这个地方,三国时便有城墙。朝代更替,人来人往,建了又建,修了再修,不觉已逾千年。城墙高七米,厚五米,绵延环绕三十公里,十座城门沟通城内城外。汉阳门、平湖门、文昌门临着长江;通湘门、宾阳门、忠孝门靠近铁路;向南的望山门、保安门、中和门面对巡司河,朝北的武胜门紧挨沙湖。水深三米的护城河划开了城内与城外的界线。长久没有大的战争,老百姓倚着城墙搭起了房屋和街市。各城门的护城河上,有石桥连接着通向城外的道路。蛇山便横亘在城中,果如一条大虫,头在江边,尾巴却一直拖到了宾阳门,将一城分为了南北。蛇头蛇尾,都设着哨卡和炮位。沿着山脊走一趟,长江汉水、沙湖南湖、龟山洪山、公路铁路,诸如此类,尽收于眼底。守之容易,攻却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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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城 第五章(2)
北伐军的大军全速开来,将武昌城团团包围。第七军驻在中和门、保安门、望山门外,第四军在忠孝门、宾阳门、通湘门。守在城里的北洋军刘玉春、陈嘉漠部将十座城门关得严严实实。守城司令刘玉春已向吴佩孚誓言保证,绝不失城。沉重的大门,隔绝出一个小小的孤立的世界,城内长街(武昌城最热闹的街道。现在叫解放路。)上热闹的市声也消失在大门的背后。
北伐军总司令部设在了南湖文科大学内。攻城的任务下达给了陈可钰所率之第四军和李宗仁所率之第七军。因第四军李济深军长留镇广州,陈可钰副军长乃第四军代理军长,故攻城总司令由第七军军长李宗仁担当。攻打汉阳和汉口则交由唐生智所率之第八军。
莫正奇奉命将部队带到长春观。第四军属下独立团驻扎在此,对面的宾阳门便是他的对手。莫正奇没有到过武昌,虽然他的舅舅就住在这里,他却从未来过,所有关于武昌的传说都来自表弟梁文琪。无论表弟怎样形容,他还是不知武昌跟广州有什么差别。远望着高大的城墙和高出墙外的蛇山,一种神秘感突然涌上心头。倘若没有枪声,没有交战,住在城里的山下,在山边开块地,种点庄稼,日子或许会很自在。他想:如果活不了,死在这城下也行,可能来世就投胎在此,那时候,仗也打完了,就可以过上他想要的那种小日子。他把这想法说给吴保生听。吴保生从来不敢跟他顶嘴,这时候却顶了他一句。吴保生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老家。听说这里冬天会冷掉脚指头,我要死也不在这儿,我要回家死,转世投胎还住在你家附近,别人欺负我时,你还得再帮我。莫正奇哭笑不得,顺手给了他脑袋一掌:我投胎在了这里,你却回老家,怎么住我附近?
独立团的前线指挥部设在长春观的三皇殿。长春观是为纪念道教全真七子长春真人邱处机而得名的道观,传说邱处机曾力劝元太祖成吉思汗施仁政,以“一言止杀”而受其封赏。之后便在此处的太极宫上修建了长春观,那已是六百多年前的事了。及至明代中叶,这方已是道友万数,屋宇千间。三皇殿是长春观最重要的殿堂,里面供着伏羲、神农和轩辕。现在,搬来几张桌子,这里便成了北伐军最前沿的独立团指挥部。“一言止杀”在弥漫硝烟里,只如传说。
观内的道士大多畏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也有几个年轻道士脸上溢着光彩,前来找革命军战士搭讪,说早就盼望革命了。莫正奇随营长曹渊一走进长春观的山门,便见一道士不停地朝往来的军人行礼。莫正奇有些好奇,问他在做什么。曹渊说:是想支持革命吧。道士见他二人如此说,忙答道:是呀是呀,我们老祖长春真人也一向赞同革命!又说辛亥年推翻满清时,观里好几个老道人都前去帮了忙的。莫正奇忍不住笑了起来。曹渊说:那就好,现在你去歇着,等我们革命完了再来跟你聊你的老祖。
司令部决定九月三日攻城。从九月一日与敌方短暂交火来看,敌方倚城死守,攻城难度较大。上方决定必须挟胜前进,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借助云梯,强行突破。第四、七两军将成立敢死队。自愿报名,再由长官决定人选。
莫正奇站起大声说:不必报名!我们参加革命,本就是自愿,我们是为主义而战,每个人都是敢死队员,点谁谁去,没二话可说!
武昌城 第五章(3)
莫正奇的话一落,响应声立即四起。众人皆说我们都不怕死,点谁谁去!组队的独立团团长叶挺严肃地看着他的队伍,片刻沉吟后,开始点名。敢死队分为三支队伍,曹渊营长率第一营为奋勇队,许继慎率第二营为拥进队,张伯黄率第三营及特别大队为预备队。叶挺说:对于北伐军来说,拿下武昌城,几乎意味着北伐的胜利。火力攻城,势在必然。无论取城难度多大,都必须不计代价以攻克。众人慨然答说,明白。
城墙下的民房已经被炸毁,护城河外的街市也是一派断垣残壁,成了一片开阔之地,但尚有低矮的断墙可借为掩体,由此而接近宾阳门。
宾阳门的东北角是一个小小的山丘,因地势之故,城墙便显得偏低。北伐军的大炮架在洪山高地,集中炮火以掩护,也相对便利。行动的时间是半夜,四百敢死队员分十人为一组,各组两架云梯。〗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莫正奇领着一干人接到命令,待夜黑透,便悄然出发。他的心充满激动,想到明天可能就会站在武昌城头上遥看江湖,指点河山,那时的他们,将会是何等的气概。他还想,着一身戎装去舅舅家探亲,想必会把那个古板的老舅吓得不轻。吴保生走过来,低声问:明天我们真的能在武昌吃早餐吗?莫正奇说:你就光记得吃!明天我请客!
宾阳门东门角看上去并不太远,过洼地,登小丘,跨壕沟,便可到城墙下。城墙借着土丘的地势,只修了一丈五六尺高,显然比别处城墙低了几米,云梯搭上,伸手便能攀住城墙。站在长春观,几乎能将城上的动静看得清楚,而城上看他们,亦是如此。白天行动断然不行,只能在夜深得彼此都看不见对方时,才有可能。
曹渊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步伐显得有些犹豫。战前准备的时间太少,从哪条路摸过护城河最为方便,以及在哪几个点架梯登城最为简易,全都没有事先侦察。各队之间的联络信号也含糊不清,甚至连捆绑云梯的长竹都没时间挑选。云梯扎成后,长度明显不够,有一架云梯走到半路便散了架。曹渊的心有些下沉。如果路途不顺,遇上地雷,便是送死;如果云梯架上,难抵城头,爬墙便也是送死;如果线路不清,待奋勇队完全到位,天已经见亮,还是送死。司令部求胜心切,觉得这一路胜仗连连,其实也从来没有哪一场仗把敌方情况完全摸清,单凭着勇猛和快速,就一路吹着胜利的军号打过来了。上天正眷顾北伐军,所有人都相信凭着战士们的无畏精神,强行攻城一定能行。但是,战场不可以单凭一相情愿的猜想。曹渊找到团长叶挺,说如果这样仓促行动,是否过于冒险。叶挺沉吟片刻,方说:你所说的,我也知道。但司令部已经下令,冒险也得行动。
这是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四周黑漆一般。行走中,相互不见,只有压低的声音不时提示着跟上。云梯沉重,夜路难行,奋勇队摸着黑,磕磕碰碰地先后抵达阵地时,天边已经露了白丝。曹渊对莫正奇说:看准一切机会登城,但如果不行,听到我命令,就立即下撤,一分钟也不能延缓。莫正奇说:营长放心,我们跟他们交过手,他们不经打的。我们咬一咬牙,就冲上去了。曹渊板下面孔:此一时彼一时,你也不看看人家现在是什么地形?你迟疑一分钟,可能就是几十个弟兄的命!你不怕我拿你的项上人头祭他们?
武昌城 第五章(4)
莫正奇从未见曹渊这样严厉过,忙说是是是。心里却在想,我们是什么人?北伐军哩,怎么会败在他们手上?
敢死队全体一经就位,冲击的号令即发出。每队以四人扛一架云梯,几乎是奔跑着穿过洼地,越过城壕,直抵城下。护城河比预计中容易过,然而,未及搭上云梯,便被城楼上守军发现。头顶上有人喊出了声:敌人来了!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