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口却是为王琅辩解,认为她出身当轴士族,没有这样的志气才让人失望。
谢尚心中越发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向他点头道:“安石方才说素未相识,不必相见,对琳琅的心意却了解得胜过相知多年之人,可见古人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之言并非虚妄。”
谢安已经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在心思未定时登门拜访这位从兄,明知道对方最擅长察言观色,还自己撞到他手上。
但他性情到底坚韧,难为外物动摇,几句之后终是平静心湖,顺着谢尚的话语直言指出:“事到如今,明眼之人谁看不出王寻阳的心意。然而三年之前,了解她心意的除了王家之人,莫过于仁祖。”
谢尚脸上的表情收敛了。
他看着自己这个从弟,想起好几次谈话中走神之后,再回过神,总会对上对方若有所思的目光。
果然,就听谢安问道:“仁祖蹉跎三年未娶,可是为了王寻阳?”
金风细细,摇落一地灿烂黄叶。
谢尚沉默到杯中茶水从滚热至冰凉,阳光从窗口倾斜投射到身上,才从芜杂思绪中恢复清明,姣好到妖冶的眉目略微凝起,流露出一段天然风流:“怎么人人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王渊猷问过、袁彦道问过,现在连安石也来问我。王渊猷问我是因为他妹妹无人堪配,袁彦道问我是因为他想嫁妹给我,安石又是为了什么?”
谢安平静回视,眼眸如湖海:“为了不留遗憾。”
谢尚将他的答案在内心回味一番,自己放下杯盏,向后方凭几一靠,颀长秀拔的身姿有如玉山将倾:“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自己。”
他本性率真,对着比自己年少许多的从弟并无轻视,王允之是当轴士族琅邪王氏子弟,袁耽和他快成姻亲但毕竟还是外人,倒是谢安与他同宗同族,情真意厚,为人行事又可信赖,让谢尚将无人深夜里一遍遍自己重复给自己听的话语对他也说了一遍:“琳琅昔日说我在野可为名士,在朝可为名臣,在方镇则可为名藩,我以她为知己。后来我发现这话其实更适合说她自己。”
“阿姊第一次见她,陆氏小娘子也在邀请之列,和她在宴席上起了冲突。我一直好奇,阿姊始终不肯透露,不过琳琅入京之后造访陆令府邸,根本没给陆令递名刺,而是直接去后院与夫人和陆小娘子相谈甚欢,以至于陆令归家后惊愕退出,以为进错府邸。”
他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忍不住笑:“她若不是女郎,名声早已传出闺阁之外,哪里会等到御亭。我和她在司徒府做了半年同僚,自问还算能互有补益,犹如舞乐之相合,她还开玩笑,说她及笄我弱冠,都是一成年就踏入仕途,同命又同路。我心想她虽然是王家人,但有生为女子的劣势,一长一消之下,或许确实能同行相望。后来她在寻阳名扬天下,我才知道她的处境远比我想象中险峻,幕府、郡县、方镇,她现在走的路就是我以后要走的路,但每一步都会比我走得惊险,也比我走得快,走得好。”
“也是那时,我才真正明白,这条非走不可的路上,我不如她。同行相望之想,终是我的一厢情愿。”
秋叶在他眼中簌簌摇落,铺成满地灿烂,他的目光从这些庭院里的风物上渐渐放远,落到长天更高处,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浓,也越发远:“不过,纵然她最先独享美名,我也不能让她太得意,笑话天下无人。翌日相见,或许在庙堂,或许在沙场,总不会辜负她与我相知一场。”
北伐中原,克复神州在东晋初年还不是一句空谈。很多士人虽然南渡江左,安家落户,但对挥师北伐都有觉悟。
谢尚估计他一定会入军旅,也一定会赶上北伐,而她亦然。
彼时关山雪满,胡笳琵琶,又何尝会输给高楼月明,钟鼓琴瑟。
第37章士之耽兮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谢尚觉得自己与王琅处境相同,都是涸泉之鱼,羁网之鸟,独自背负着支撑门户的责任,天性里的率真洒脱都是在樊笼里苦中作乐的倚仗,让那些沉重的悲苦不至于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以相互理解。
所以相互勉励。
司徒府内,石头城外,竹格渡口,清溪河畔,多少次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会心处尽在无言中。
但要说除此以外的想法一点没有,连谢尚自己都无法骗过自己。
承认对她动心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毕竟他们有那么惊艳彼此的初遇,那么别开生面的独处,又有那么传诵一时的重逢。
那日婆娑竹影之下,从她眼睫间泫然流下的晶泪仿佛滴在他的心湖,每次回忆起都会荡起阵阵涟漪,让他内心深处对她始终存了一分爱怜,提醒他时时绽放在她脸上的笑容有多么来之不易。
司徒府内的剑舞与琵琶是她与他第一次配合,也是他们之间默契协作的开始。
司徒王导观看完他们的配合之后评价:“琳琅之剑舞发人精神,仁祖之琵琶令人得上。”满座都以为极精当。他自己后来回想,也认为名相不愧为名相,品藻之能非世人所及。
不过当时的他空负察言观色之能,实则完全没有留意到王导做出的评价,还是后来听世人流传才得知——他全副的注意力都被那人吸引,无法匀出分毫。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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