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不像在夸闵疏,闵疏眼皮子一跳,挑起眼帘来看他:“不过是跟着王爷待久了,近朱者赤罢了。”
他抬眼与闵疏对视,他们隔着几尺,闵疏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眼珠子里自己的脸。
双方都知道彼此的话不过是虚与委蛇,但谁都不知道对方的敷衍是试探还是掩饰。
闵疏先垂下了眼帘,避开了视线。
他今日想跟梁长宁谈的另有其事,“陈聪能供给多少粮食,能抵塞北多少粮草,王爷心里有价码吗?”
他们谈私情,又论公事,闵疏游刃有余地错开话题,梁长宁沉吟片刻,感慨道:“陈聪是暨南的青天大老爷,他从前刚正不阿,肃清了许多冤假错案,这是他受百姓爱戴的原因之一。他愿意为了护着百姓,用粮食来做交换,是我不曾想过的事。”
其实这不仅对梁长宁来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对暨南百姓也绝对不亏。
只要对朝廷隐瞒低报收成,就能匀出粮食来换得梁长宁的从中周旋,从而得到一个相对安稳的未来。这个未来或许短暂,却能够吊住暨南的命。
暨南雪祸是天灾,按律例可免两年粮食税,匀出来运往塞北粮食还没有往日加征的税收多。
梁长宁不会不答应这笔生意,“他辞了暨南布政使的官职,空出来的位置必然要有所填补,暨南有大用,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陈聪既然提出给粮,他怎么能确定自己能从暨南暗度陈仓,调出这笔粮食?他的信心从哪里来……他要推举自己的人上位?”
“不外乎是寒门之流。”闵疏说:“潘振玉的策论我曾读过,我听闻他为了推行世家土地税,曾广邀八方英才,可惜他不懂迂回,竟然在朝堂上公然要求世家还地于民,触碰到世家利益核心。而陈大人不同,他虽然选了和潘振玉一样的目的,却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陈聪从没想过要世家还地,他只要求世家缴纳田地税,与民同法。
世家逼迫百姓卖地,又低价购买,把三十石一亩地压到十二石一亩。虽然手段不光彩,却也是过了户籍登记在册,买卖双方签字画押过的。要从世家手里要地,胜算甚微。
“大梁军备粮草有七成都是都暨南出去的,但今年雪灾,从德苍几州借调的粮食要还,修桥铺路的钱也要还,如果我们要得太多,怕伤民……王爷要好好同陈大人商议。”闵疏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梁长宁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坐在闵疏对面,慢悠悠摆下一盘棋子:“我会让潘振玉跟他谈,最低四成,开了春,乌铎的骑兵就要进犯。塞北连着匈邑连绵三百里草场,数不清的牛羊全是他们的粮食。如果少了暨南这十七万反民,又没有足够的粮草后备,塞北难守。”
除了粮草之外,他还想要精铁。
只是这话说出来颇有些得寸进尺,梁长宁揭开棋篓子,手在里头搅了搅。棋子发出哗啦啦地声音,让人烦躁。
闵疏知道他在烦什么,他静静地看着梁长宁落子,他摆出一盘曾经未下完的残局:“除非把匈邑的草场攻下来,但是杀鸡用牛刀,不划算。”
他摩挲着棋子,抬眸看见闵疏捏住了白子。他们对弈时总是闵疏执白,他衬得上白色,汉白玉在他指尖就像是凌冽的雪水,温润得好像要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匈邑地势不好,草场土壤太薄,修房子地基不稳,而除了草场,就是连绵的矿山,所以匈邑虽然富饶,却难以繁荣,兵力也并不旺盛。匈邑这块骨头没人啃,是因为没多少肉。”闵疏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说:“即便是鸡肋,也有他的用处。王爷不如跟匈邑做交易,买他们的精铁,再找工匠做成刀箭。我记得塞北十三城里有靠着打铁发家的……想必王爷比我了解。”
“倒卖物资,通敌叛国,这是死罪。”梁长宁没看他,说:“更何况匈邑不差钱。”
门口传来隐约交谈声,接着暮秋行礼文案,梁长宁把她叫了进来。
“王爷,闵大人。”暮秋躬身递上手里的请柬,说:“危家送来的请柬,说是危大人摆了烧尾宴,宫里邸报已经发了……”
闵疏和梁长宁对视一眼,问:“是御笔手诏还是吏部告身?”
危浪平的政绩没有漏子可钻,他的每一次功勋都是带着血汗的,他在宫宴后才回京述职,是瞄准了裴家的空子来的。
他捏着这些政绩,只能高升,否则皇帝就是有愧于臣。
危浪平能升到哪个位置上,全看他站在哪一边。但危家向来不涉党政,别的不论,如果此番任命是梁长风御笔受诏,那文沉的势力有没有做过干预?如果是吏部的意思,那危浪平对待梁长风难免要顾虑再三。
谁喂的肉,谁就是狗主人。
暮秋说:“都不是,听说是危大人毛遂自荐,正好吏部有空缺……应该是吏部侍郎了。”
闵疏微微皱眉。
暮秋看他们二人不语,放下请柬出去了。
危浪平想要的位置太巧,宫宴上的突变处死了许多小官,从宫里到宫外都换了一波人。危浪平瞄准吏部,是想在官员任职上动手脚。这个位置非常重要,如今梁长风和文沉以利相聚,却又互相防备,而梁长宁与之对立,三方势力持平之余多了吏部这个缺口,正好来了一个不涉党政的危浪平。
吏部的位置迟早是他的,因为只有他在吏部,才能继续维持平衡。这是个顺水人情,危浪平却没接这个人情,因为他不想沾染三方一丝一毫。他想取代裴家的地位,却不想如同从前的裴家一样依附于文沉或皇帝,他见到了裴家的灭亡,知道靠谁都不如靠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