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泥泞里朝港池走。潘书记边走边说:“焕章书记,这次北龙班子的调整,是急了些,让胡勇同志走,让振涛同志来,都是正常的组织调动,省委对小胡的工作还是满意的。可是,咱们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小胡同志有闯劲,有魄力,可他对北龙港的工作不是很上心,跟你有点不和炉——”
高焕章有些感动:“潘书记,我高焕章没有跟您反映过一点小胡的情况吧?我老高不是那种不容人的人吧?唉,小胡啊,他心里准在骂我是老滑头。说句实在话,我是煤黑子出身,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跟年轻人有啥争的,我不就是放不下这个港吗——”
潘书记摆摆手说:“得了得了,谁不知道你大老高是个直肠子。没人怨你,要是有人怨你,那就是我潘宏森,还有博省长,我们怨你没有保住港池,没有保住跨海大桥。今后要是还出什么乱子,我们还要拿你和赵振涛是问!振涛,你听见了吗?”
赵振涛点点头:“潘书记,我看见我们家的烟筒了,还看见我老爹造船的那把板斧啦!前面是斧头,后面是大海,我没有退路啦!”
潘书记哈哈笑了:“好哇,那就背水一战吧!”
高焕章笑着说:“潘书记,屋漏偏遭连阴雨啊!本来就缺资金,又来了这么一场,省里不会眼瞅着我们打败仗吧?”
潘书记瞪眼说:“你别指望我给你找钱,你们自己想办法!”
高焕章叹道:“我们只有砸锅卖铁啦!”
说着笑着就到港池了,这里正有几百个工人在紧张地抢修着。雨刚收了脚,可地面还是又湿又滑。阴霾的天气里,涛声稀薄,浊浪一排一排地推进,看上去灰灰的。大海经过疯狂的涌动,眼下似乎是精疲力尽了。
高书记让北龙港的副总指挥熊大进讲一讲港池的受损情况。熊大进是原市长胡勇从中建四局挖来的人才,他上大学学的是港口专业,当过中建四局科技发展部经理,参加过几个港口工程。他介绍说:“我们的一号港池工程是八个泊位,起步工程的六号八号,列入‘七五’计划,计划在十年内八个泊位全部建成通航。可是这次突然袭来的风暴潮,冲毁了一号港池岸线的九百三十米,这一岸段主要集中在一号和二号泊位。一号泊位为三点九万吨级的以散装水泥为主的散杂泊位,二号泊位是为平州矿务局兴建的业主码头,一点八万吨级,年吞吐量是一百万吨;这两个泊位损失比较严重。还有三号泊位,是盐场和碱厂的专用泊位,也受到一定损失。还有挡沙堤被摧毁千米之多。整个估算,直接损失可达四百多万元。”他说得很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嘴唇在不住地颤抖。
潘书记没有说话,神色沉重。
熊大进又补充说:“由于这是一场罕见的风暴潮,连气象台也没有准确的预报。还在事发当天,我们就组织了抢险队,县里的柴书记还派来了武警战士,蟹湾乡的齐书记还带来干部和村民帮助我们抢险,大大减少了损失!”
潘书记忽然问:“熊副总指挥,是你指挥抢险的?”
熊大进愣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他是个技术过硬,而官场经验不足的知识分子。此时他看见高焕章给他递眼色,知道这时他应该做个善意的撒谎,可他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一个圈儿,还是实话实说了:“当时我不在这里,我正跟着高书记在省城——”
潘书记终于火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第一把手不在北龙,市长兼港口总指挥不在,连你这个副总也不在,省城有什么好?你们还有点责任心没有?我看你们还不如那个乡党委书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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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焕章低声说:“潘书记,责任在我,是我叫他们去的。您就处分我高焕章吧!”
赵振涛说:“这个情况我知道,高书记他们到省城,一是请您参加大桥剪彩,二是想引进些建设资金。他们找过我了——”
潘书记又把活拉回来说:“我知道这是自然灾害,不然,你高书记说要个处分就行啦?我看撤你的职都轻。我的意思是,人民把这个担子交给我们,可不能当儿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哇!我们时刻都要记着,要做人民的功臣,不要做历史的罪人!”
高焕章把脸扭向大海,狠狠地掐着腰。他的胃又痛了,近来他老是胃疼。他额头疼出的冷汗,很快又被海风吹干了。他双手又腰的姿势显出无畏的豪气,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在掐住胃的两边。
赵振涛看出了什么,走到高焕章跟前,悄声问:“老高,你都冒汗了,哪不舒服吗?”
高焕章转回头:“没事儿,我在看远处的防沙堤。”
潘书记笑着走过来:“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高书记,是不是嫌我言重啦?唉,你老高真是不走运啊,本来是辛辛苦苦,一副到省城请功的架势,可是老天爷偏偏与你做对。你老高怎么办?就得拿出誓与天公比高低的豪气来。你上火了,你挂不住我就不说你了吗?”
高焕章憨憨地点点头:“潘书记,我老高十三岁下煤窑,塌窑没闷死,地震没砸死,脸皮厚得像牛皮,还怕您说几句吗?您批评得对。其实,您说的这些话,我在心里问过自己多少遍了,不把北龙港拿下来,我就灰溜溜地退休,是死不瞑目啊——”
潘书记点点头,继续走着。
灰蒙蒙的海滩似乎永远也没有太阳。大海哈欠连天,到处都是打鼻子的鲜气。有一些海鸥掠过天空凄楚地哀鸣,海风也是越来越硬了。顺着防沙堤越往深处走,高焕章心里就越没底,因为绕过那片海汉子,就到跨海大桥了。跨海大桥的倒塌,无意于在他的心上戳了一刀。他看见大桥惨状的时候,流泪了,任凭泪水和着疲倦与委屈,纵横涌流。
按着原来的设计,跨海大桥同属于海港工程,是他主张分给盐化县的。一来缓解一下海港的资金压力;二来锻炼一下县委书记柴德发。柴德发过去是他的秘书,他得意的爱将,他对他的将来是很有想法的。没想到柴德发并没有把这事干得漂亮,建桥的时候就有不少上告信捅到胡市长那里。高焕章说人正不怕影子歪,就都给压下了,这也是他与胡勇闹矛盾的一个原因。他真担心潘书记会作出什么过激的指示,借着大桥的倒塌,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会把北龙的水搅混,所以他边走边与潘书记讲解着老蟹湾历史上的风暴潮。他的用意没有被潘书记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