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溜溜的气味。
林夕阳嚎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湿淋淋的,像一只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袭击的小老鼠。她惊异地看了看四周,儿子方明这会正蜷缩在她怀里,身体没来由地上下抖动。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两只小手强有力地抓着她的乳房,林夕阳感到她的两个乳房快被儿子两只不灵巧的手捏碎了。
此时正是半夜时分,林夕阳挣扎着跳下床,一巴掌重重地扇在儿子那张怪诞的脸上。小家伙在美好的梦中突然挨了一巴掌,他隐隐约约感到将要大祸临头,急忙张皇地睁大眼,慢慢地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他恐惧不安地看着母亲,脸很快红到了脖子。然后,他一骨碌爬起来,哧溜一下蹿进墙角,然后就溜出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对面是一家情色网吧,一到晚上就雄起。昨晚,林夕阳的儿子方明在互联网上好像吃了兴奋剂,不断地有电子女孩向他展示自己的身体,诱惑他投下一枚硬币。这样一来往往就有更精彩的画面。黑暗中小方明从不压抑自己,他在游戏室里充分享受胜利的快乐,而且乐此不疲。这充分说明他是一个现代网络游戏高手,他天生具备了这种能力,几乎在娘胎里他就知道电脑的这种游戏规则了,也许是他父亲的遗传基因太强大。他和他父亲一样,那就是:只对机器感兴趣,连说话都变得机械化了。
林夕阳昨天半夜把他捞回来后,将他强行按倒在自己床上。她用膝盖顶着他,这个小家伙只要有机会就凶猛的反抗,对母亲施加拳脚。他跳起来在母亲的肩口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将咬到的战利品啐到墙上的日本武士军刀上,他咬一口吐一口,刀面上很快凝结了一朵鲜艳欲滴的芍药花。林夕阳看着武士刀上的芍药,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它干透了凝固在上面,她才想到应该把这把刀收起来放进储藏室里去。刀放射出冷冷的光芒,这光芒像影子一样跟着她。
林夕阳歪倒在床上,一言不发。儿子的小手放在她最柔软的地方,身体挤着她的后背。他被迫躺在那里。
武士刀是林夕阳刚结婚时男人从日本偷偷带回来的。为了一睁眼就看见它,男人乐颠颠地将武士刀挂在双人席梦思前。刀上原先套着一个坚硬的镂空皮刀鞘,男人觉得刀鞘是个累赘,隔着一座山看海,太不过瘾了,他干脆就把刀鞘扔进了湖里。他坚持认为那把刀的形状像一个舞蹈动作,女人兴奋起来时就是那个样子,身体起伏、扭动,像抹多了润滑油的七步蛇,一不小心就滑进了欲望沟壑。她在忘情地舞蹈,镜子、灯光和床头上的日本武士刀,都没有丝毫影响她的情绪,潜意识里,她知道在世纪末的春天,他必须把来自工作和人际关系方面繁重的压力全部释放。男人不停地喝酒,不同种类的酒在床前摆了整整一圈。他撕扯着桌上的鸡大腿,将它扔进嘴里。盘子里的鸡被他吃得差不多了。他又把筷子伸向那只人工饲养的鸭子,被阉过的鸭子事先补充了过多的性激素,躺在盘子里的咸水鸭像一具在水里浸泡了一天一夜的死尸,膨胀,泛白,连骨头都不知道被谁剔走了。男人的动作越来越疯狂,后来完全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
上个星期天林夕阳发现锁在柜子里的青瓷花瓶不翼而飞。林夕阳吓得脸色惨白。十年前,老太太在她儿子的婚礼上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个家传的古董亲自交到她手里,要林夕阳负责传宗接代的任务。老太太哽咽着说,这是她娘家唯一留下来的东西(林夕阳信以为真,当时她不知道她还藏着另外一件古董,而且那个古董还不能昭示于人)。老太太的祖父是清朝末年的一个商人,也是一位古董收藏者,他创造了涂氏大家族。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他花掉了一个房子的价钱从陕西的一个盗墓者手中买到这个古董,随后家里又连续遭到了两次抢劫,可以说,这个其实不太值钱的古董让他财产损失过半,涂氏家族只有从繁华的汉口搬到老家乌堡镇。文化大革命初期,老太太年迈的外公为了保护它,搭上了自己一条老命。就在那一年,当时只有十六岁的老太太仓促出嫁了。可以说,老太太的命运和这个古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对它怀有深厚复杂的感情。更主要的是它记载着涂家历史的变迁,从繁华到衰败,再到生命的终结,它走的每一步都是一部血泪史。
而小家伙却把它偷出去变卖后把钱玩光了。他变卖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而从不考虑其他因素。他越来越像个游戏高手,他可以让自己持续不断地在舞台上表演,让身体膨胀得不成样子,配合霓虹灯、立体音响和800万象素的摄像头。他能透过冰冷的机器看清那些在摄像头里搔首弄姿的女人,他通过自己高超的技巧把那些女人抚摸个遍。那些女人真是可爱极了,她们像得了燥热病一样纷纷脱光身上的衣服,毫无廉耻地把隐秘的地方对准镜头中的小男人。
黑暗中有不断重复的阴影,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顺着那阴影的轮廓不断膨胀,电脑前的小男人跃跃欲试,他将是更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射击手。在互联网和现实生活的狂轰滥炸中,他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熟练的操作工人。没有任何人发现他这种奇异的功能,除了女网管员偶尔投来警觉的目光,否则他会没完没了地在桌子底下打飞机。女网管员像个非洲女间谍,眼睛不停地在几十台闪光的显示器上晃来晃去。方明总是色迷迷地把她想象成魔兽世界里的一个身怀绝技的空中超人,尽管她的精神显得疲软而松垮,像个空荡荡的纸飞机。她坐在那里,抱着胸前两只硕大的乳房,一副管家婆的样子。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小家伙性幻想的第一个对象。潮湿而又散发着腥臊味的废弃物散落在地上,空气中流动着牛粪和腐烂精液的气味,这些混合的气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小方明控制不住(他压根儿也不想控制),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撒了一泡尿。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兴奋得想呕吐,非要吐掉不可,否则他要发疯,这个世界也要发疯。那一会小家伙很投入,他知道母亲不会追打过来,每天这个时候,她正像一具死尸睁大双眼躺在床上呢,表情沮丧得像一个孤魂野鬼。
可是林夕阳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进来的。
林夕阳把被儿子污染的床单被罩扔进洗衣机里,刷完牙后就晃晃悠悠地到市场上去买菜。走到一半她又慌慌张张地折回来了,她发现自己费尽心机强打起来的精神实在是自欺欺人。她脑海里一直回想着昨天晚上那个奇怪的梦和儿子脸上奇怪的笑容,她总感觉这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明显地发现了问题的存在,但又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差点和迎面疾驰过来的公交车正面交锋,前面是一片洼地,如果不是她及时跳开的话,她会连人带车滚到汽车轮胎下。
林夕阳惊慌失措掉头就跑,回家吃了几粒安神补脑丸,又怕睡过头了耽误下午的两节美术课,便赶紧泡了一杯浓咖啡。她把自己弄成一个巨大的容器箱,什么垃圾都往里面倒。现代文明给人们提供了很多机会,通过药物或者其他的东西可以毫不费力地控制当事者的情绪。林夕阳发现自己很容易脆弱,脆弱的人很容易受到这些物质文明的摆布。她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窗外一排水杉树瘦得不成样子了,但仍在冷风中颤动作响,发出刺耳的丁当声。穿过枯叶落下来的光线在寒风的呼叫声中忽明忽暗。
林夕阳这时突然从床上爬起来,顺着墙角蹑手蹑脚地朝门外走去,门帘在风中一晃,这时她看到了一对可爱的人儿,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背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他好像刚刚淋浴出来,他把女孩往外推。他激动地微笑着,目光像疯子,整个世界都充满着阳光,就等着一触即发被太阳烧灼。他很瘦,但很健康,说不定还是一个体育明星。他运用自如地控制他那个东西的长度和硬度,可以想象,它在他的指挥棒下能像音乐一样舞蹈,那是一双弹过钢琴的手指,在键盘上做过多年的敲打,他熟悉键盘的发音,再加上他高大的身躯,他可以将一群人引到他的私人领地来。他刚刚结束一场战斗,战场上的厮杀使他最终成为了胜利者。一个嗜血的好战者。
暴露在林夕阳眼皮底下的夜光棒上还滴着水,但他控制着自己,也许他刚刚从外面跑来。他保持着良好的职业习惯,就是在屠宰场也不例外。
莱恩说,允许你自己发疯。
躺在合欢椅上唱着歌曲腾云驾雾是乌堡镇男人们的梦想。合欢椅是贵族的象征,乌堡镇的男人想坐上合欢椅那要费很大的工夫,他们要奋斗大半辈子才行。
突然,林夕阳在烟雾中看到一个巨大的圆规在她门外画了一个圆圈。她惊骇地跳起来,正好看到一双贴着门缝的眼睛迅速挪开了。林夕阳看到婆婆贼一样的目光在到处搜索,她同时动用了嗅觉,她像一只在寻找犯罪目标的警犬,通往房间视域只有一条狭窄的门缝,这条缝隙让里面的一切一览无遗,她试图从林夕阳昏暗的房间里闻到焐得着的男人气味。
林夕阳无力地靠在门上摇晃着,不停地把头仰向天空打呵欠,头发从四面八方垂掉下来,遮住了她大半个脸,这使得她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刚刚从意大利水床上爬起来的水鸟。她颤抖着手向空中抓去,只要老妇人趋前一步,林夕阳就可以抓住那个向外放肆地耸动的鼻子。夕阳感到周身的血液咆哮着奔向手掌,火苗一节一节地直往上蹿,她恨不得将这个讨厌的鼻子抓下来扔到外面去喂野狗——她早就对这个肮脏的小山丘虎视眈眈了。
在凌晨的寂静中,老妇人没有动,鹰钩鼻子和紧闭的嘴唇之间有一条狭隘的沟壑,藏着二三十年来的痛苦。一张纵横交错的脸不可救药地显得苍老不堪,如果再涂上血淋淋的色彩,老女人渐行渐远的所有年轻岁月在向林夕阳宣告着一种冰冷的漠视,和林夕阳现在所面临的处境一样,让她寒心。
林夕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另一种感觉不可避免地浮上来,她顿觉得自己很可怜,和这个老妇人一样。
她们都是有病的人。
林夕阳上班的中学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坐有轨电车过去要半个小时,从这边的郊区到那边的郊区,林夕阳几乎每天要把城区里各种垃圾散发出来的臭味检阅两遍,较之这些,她觉得从郊区的猪栏和牛栏里飘出来的粪便味反而让人感觉亲切一些。
电车经过三角路时有些颠簸,只有地上粗糙的青石板路还依稀可以看到当年人们坚硬的脚板踏过的痕迹。无数用青砖垒起来的房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卷到了历史的天空。几乎在一夜之间,乌堡镇所有的工厂都倒闭了,马来人在这里投资的排污工程亏了血本,他们看着一天比一天清澈的江水,捶胸顿足。赶紧回国想对策,没过多久,他们就生产出一种高质量的橡胶制品——伊甸园安全套。
毫无疑问,马来人是聪明的,这种安全套在这里很受欢迎,巷子深处的霓虹灯越挂越多,穿着时髦的小姐时不时从阴暗处跑出来,高跟鞋有节奏地敲打着地板,她们细碎的脚步把乌堡镇男人们的心都搅乱了。命运之神无法干预,高跟鞋的力量太强大了,镇上的男人们摆脱不了它的诱惑。
马来人制造橡胶制品的机器像吃了兴奋剂,那些机器都疯狂了。乌堡镇整天整夜笼罩在一片噪音之中。工人们晕倒在机器旁。浮在水面上的安全套被一群饥饿的鱼疯狂地追逐着,有些腆着大肚子托着变异腮帮的鱼奄奄一息,江面上总是浮着一层严重变异的鱼尸,它们的腮帮子都腐烂了,上腭部位长满了毛状白斑。林夕阳每天中午午休时就独自一人在江边散步,她对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怪鱼产生了莫大兴趣。林夕阳看着这些变异了的生物,突然产生了很奇怪的想法:水生物学家对这些生物的变种仍然没有进行深入的研究,他们一味地解释说是化学污染所致,实际上这些鱼可能是得了性病。
中午在这里散步安全多了,几乎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如果有意外,那只能是晚上。的确,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谋杀案,银行行长和他的情妇赤身裸体死在一辆高级轿车里,子弹穿过两个人的脑袋,血流了一地。七个安全套像七个生长在森林里的毒蘑菇,被乌黑的血水冲进了江水里,只有那些擦过体液被揉成一团的卫生纸被人当作垃圾踩来踩去。一个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抑郁患者把它当作白馍馍吃进了肚子。小镇里的人们长吁了一口气,她消除了他们的恐惧,一场到底是情杀还是仇杀的谋杀案从此在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娱乐城里妈咪的笑声越来越响亮,像一条皮鞭打在黑夜的脸上。
方明脚下的车轮已经提前驶进了国际欲望的轨道。可以说,他从娘胎里就完成了他的好奇阶段,出生后的四年他完成了他的探索阶段。他现在已经被迫发育成熟了。
大院门口有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这棵有了几百年历史的老树被当地人们当作神树来顶礼膜拜,方明总是热情地帮那些善男信女把红布扎到高高的枝丫上去,镇上的人们迷信,红布扎得越高运气将会更好。小方明不断地服从命令,蹿上蹿下。就这样,小家伙在奶奶烧香拜佛的虔诚中完成了性的探索阶段,怎么也无法想象,方明的那个小家伙和神树的亲密接触会给一个孩子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受,能让他整个身心裹在那种完全失控的状态之中。这棵老树给他带来了生命的实质快感。林夕阳怎么也想象不到,事情一开始竟是这样。
林夕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琢磨一张以鱼为主题的静物,她想画各种各样健康的、生动活泼的鱼来装饰她的卧室,在纯净的蓝色底子上,把她的感情和精神通过色彩和线条表现出来,从最淡雅的蓝色到最绚烂的金黄色,配上最精致的明黄或最典雅的枣红画框,让它们在阁楼里闪闪发光。她是这样想的,但这件事必须悄悄地进行,而且最终只能通过执拗来实现她的想法。
婆婆的电话又来了,她催她好几遍了,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每次她把电话打过去时总是先侧着耳朵倾听一会。她认为,凭着几十年的老经验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辨别出对方到底在干什么,她的逻辑推理和判断能力达到了惊人的地步。林夕阳觉得她应该到警察局去,帮警察局专门侦破男女偷情案件,那绝对是她大显身手的差事。她肯定很受社会的欢迎,还可以挣很多钱,并把钱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家里的银行账户上。可十年来,她只对林夕阳感兴趣,她本着对家庭认真负责的态度,本着对儿子认真负责的态度(也许是她儿子临走时委派给她的任务),她不允许她家里出现任何不安定因素,她要排除一切让她觉得丢脸的事,假如有必要,当然是要儿媳欣然接受的情况下,她应该每天早上按时给儿媳穿上贞操裤,那样的话,她和她儿子就高枕无忧了。
林夕阳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她痛苦地站起身,准备回家,回到像城堡一样的阁楼里。
林夕阳一上车发现自己正被一泡尿憋得难受,挨到莲花广场时她下了车。广场上有几个民间艺人在唱荆州花鼓戏,旁边站着几个打边鼓、吹唢呐、拉二胡的人,全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随着音乐的起伏摇晃着头,微眯着双眼,样子很投入。中间立着一个甩水袖的女子,她憋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哼唱着,唱腔细腻柔婉,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