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婳说,妈妈的手机是不在服务区。曲建新说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在意,电话不在服务区是常有事。婳婳却撅起嘴说,不,是妈妈故意不接电话。曲建新想婳婳小孩子,分辨不出电话的提示音,也不多解释,想她小孩子的性子,根本不会过后当回事的。
其实,电话不会总是那么凑巧地不在服务区,是卞银在开机状态下将电话的电池卸下,就会得到那样的反应。这个技巧不是什么绝密,却鲜有懂得的人。有懂得的人,就会传人知道,卞银接触人多,见多识广的,什么不知道呢。她将电话弄成不在服务区,是一个两边不得罪的事,这边不打断了她在专心扮演的角色;那边叫丈夫没有丝毫多想。
婳婳对妈妈总是不接她电话的事,当面不当回事,是记在了脑子里的。一天课间,喜欢她的音乐老师随便地问婳婳,她最不喜欢什么?婳婳想了想,就说最不喜欢妈妈不接她的电话,然后就讲了情况。音乐老师逗婳婳,笑着说,下次,你就质问你妈妈,说: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音乐老师籍贯河南,后面“质问”的话,故意用了河南话,并且脸上跟着露出了夸张的生气表情,都是为了逗趣效果的。婳婳学着老师的腔调,小声重复了一遍,腔调味道十足,老师说她可真聪明。以为她就是学着玩的。
起初婳婳是觉得好玩的,没事就把这句话当成自娱的项目,默默地念叨一遍两遍的,被同学听到,笑得活蹦乱跳,自己觉得掌握了一项表演似的,得意欢喜,越发爱表演的。表演多了,她摸索出了更多的表演形式,除了原来的愤怒型,她又创造了温柔型、微笑型、伤心型,每表演一种,样子都要投入心情上的,每个表情惟妙惟肖。同学们知道了她有这个本事,没事就想看就想寻开心的,婳婳不含糊,叫来就来。婳婳越表演越上瘾,回到家,还经常对着家里的落地镜自我娱乐地表演起来,因为是说妈妈的,婳婳自然不敢在妈妈在的时候表演,爸爸和保姆是不怕的。爸爸看到了,笑的同时,拉她过来,认真地问婳婳,她真要去问妈妈的话,会选择哪个表情呢?婳婳想了想,说:是愤怒和伤心的。爸爸却说,她不应该生气和伤心,妈妈是忙正事,又不是玩去了;她应该用温柔和微笑的口气问妈妈。婳婳点点头,说知道了。
再一个星期六,妈妈一如以前,又出去当“家庭教师”了,婳婳等妈妈回来等不及,又拨了妈妈的手机,妈妈手机依然是“没人接”。婳婳就问爸爸,说等妈妈回来,她能不能问妈妈:“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她问爸爸时,其实是将要问妈妈的话当成了要做的一个游戏。爸爸说当然可以,特意提醒婳婳要使用温柔和微笑的表情。婳婳连连点头说知道。
卞银回来后,婳婳跑到妈妈跟前,叫了声“妈妈”后,就笑眯眯地用河南话表演似的问妈妈: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
卞银先是一愣,然后被逗得扑哧笑出了声,问婳婳是谁教她的?婳婳说音乐老师。卞银夸赞女儿模仿力挺强。婳婳被夸,来了劲头,蹦着跳着说她会四种表演方式呢,问妈妈想不想看?卞银心不在焉地应付女儿说想啊。婳婳对着妈妈,站笔直了,然后说第一个是愤怒型的,说罢便对着妈妈,叉着小腰,脸上鼓出怒色,用河南话生气地大声质问: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卞银看着女儿逼真的表演,哈哈笑起来。接下来,婳婳劲头十足地依次表演了微笑型的,伤心型的,温柔型的。
卞银看后,慢慢收住了笑容,她问婳婳,老师为什么要教她说这样一句话?
婳婳撅起小嘴,委屈地说,因为妈妈总是不接她的电话。接着就把她每次给妈妈打电话的情形说了出来。卞银心有愧疚,却哄着婳婳说,妈妈的电话是不在服务区,要能接通,妈妈是不会不接你电话的。婳婳小声嘟哝,说怎么每次都不在服务区呢?
卞银不回答什么,却问婳婳每次她生气了吗?
婳婳老实地点点头说生气了。
卞银问婳婳那她为什么问妈妈的时候没生气呢?
婳婳说是爸爸不叫的,说妈妈是去忙正事,就不能跟妈妈生气。
卞银内心掠过了一丝像当年曲建新单纯地相信了她是“初次”时的感动,但却有了内疚的。那种感觉又是很快地过去了,她想:自己虽然忙的不是正事,却没有想着背离家背离家人的,只不过是为自己生活多增添了一些色彩,没什么。
卞银玉说:我的名字从此叫“卞米”(1)
从小和卞银性情相似的妹妹卞银玉,到了上海生活后,她的情况怎样呢?
卞银玉的上海亲人只有外婆和舅舅一家。卞银玉的外公在卞银玉落户进上海前就因为癌症去世。卞银玉的舅舅比姐姐叶秀珠小近十岁,是69届初中毕业生,没有上过高中,去江西农村插了三年的队,因病返城,进了一个儿童玩具工厂工作。工厂没有能力给他分配住房,他就像以前一样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的家是在号称“贫民区”的闸北区,房子就是街边“石库门”似的阁楼房,上下层的面积总共不到十五平方米。只有卞银玉的舅舅和外公外婆时,他们和周围的住家比较,居住得还算宽敞,很多人家都是五六口、六七口人挤在一个阁楼住。后来卞银玉的舅舅娶了老婆,只不过她舅舅原来的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住得也不算拥挤。卞银玉的外公去世后,他们又回到了三个人居住,回到了“宽敞”。不久卞银玉的舅妈生了个男孩,她的表弟。起初两年,表弟小,跟着父母就能住。但表弟长到会说话能看事的年龄就不好再跟父母住了,凑合着先跟着外婆住了。住得也还过得去。表弟长到四岁,就不叫他和外婆住了,给他单独立了个小单人床,并且在他和外婆之间拉了块花布帘。上下楼都住了两个人,还算是能将就。卞银玉加入进来后,就显拥挤了。他们重新安排了住的格局。原来是外婆和表弟住楼下,卞银玉来后就叫外婆带着表弟和她住到了楼上。因为楼上高低空间有限,木制地板隔层承重有限,所以家具和多数家什都是放在了楼下,楼上相对宽敞。在楼上,卞银玉和外婆的床并到了一起,等于是住在了一张床上,每晚睡觉前,她们与卞银玉的表弟之间拉上了一个深灰色的厚布帘。看着不算拥挤,却是有点别扭不方便的。
卞银玉初来上海住到这样矮小阴暗的阁楼,虽不习惯,却觉得好奇新鲜,非但不觉得苦,还感觉好玩有趣。临街是置身在热闹当中,心情热闹就欢快;每天脱了鞋子在阁楼的木楼梯上爬上爬下的,是像游戏一样有趣味的事;阁楼低矮,向上一跳,头就快顶到了天花板,觉得自己像巨人似的;阁楼阴暗,有点像童话中神秘的迷宫的味道,她和同学或者表弟置身其中玩耍,是与外隔绝一样的自由。后来,见新不奇了,对住阁楼习以为常,没什么不好的感觉,也没什么好的感觉。卞银玉所在的小学,是闸北区的一所小学,她的同学几乎都是住在闸北区的,闸北区的人,很多人家都是住这样的阁楼房子,同学之间谁也不会瞧不起谁。
到上海的起初几年,卞银玉还小,有些高兴过头,新鲜上海,喜欢上海,上海的店铺密集,车水马龙,人流穿涌,在她小学生的眼中,是气势和热闹,是最大的繁华,繁华是骄傲和光荣的。她把上海的光荣与骄傲,带到了兰州,兰州与上海一比,显得多么的冷清、偏僻和土气啊!每一次回到兰州,她总要滔滔不绝地向姐姐和邻里孩子炫耀起上海的方方面面,那些满处新旧相间的楼群,繁华地段中密集的商业场景,外滩的壮阔,豫园的摊点,遍街的大小店铺,五花八门的风味小吃,布满街旁的阁楼人家,犄角旮旯的凌乱,窄小拥杂的弄堂,以及日日都能目睹到的像旗帜一样飘扬在各个阁楼人家的件件衣物,在她口中,一律地被颂扬成一类的繁华,不分主次高低贵贱的。她的眼中也是这么看的,所有的一切组合在一起,就是###,那就像是人头攒动组合成的盛会,有热闹足够,管他是由何等人色组成。说起来,卞银玉以自己能够站在热闹中间而得意十分。她不以住在“贫民区”的闸北区为耻,也不以住阁楼为贱。在她眼中,闸北区、阁楼群,是上海的另一种繁华。
在初中三年级以前,卞银玉基本没有理想的。理想就是将来要当什么要干什么。她觉得未来还是挺遥远的事,到了跟前再说。但是,随着兰州的堂姐卞银薿的出名,在同学们对她百般的逢迎中,她就树立了理想,也要像堂姐那样做演员,成明星,叫人羡慕。与此同时,她懂得了虚荣,背后有了忧愁,每当卞银玉下了公共汽车,一步一步迈近外婆的阁楼家,那周边的贫微,外婆家的贫乏,都会叫她在学校得意的心情刹那间跌入扫兴。她就想:这哪里是明星的亲戚家啊!这哪里是产生明星的地方啊!失落也是种动力,她就越加强烈了理想。
当演员成明星的理想一确立,卞银玉的脑子时不时就沉入了对未来的遐想,上课不上课都影响不到她的。在脑中,她会幻想出很多角色,任由她扮演,经常是一进入幻想,思维就难以收住了,天马行空的。影响了听课,她并不在乎,还想,反正将来要去当演员的,她现在的想象是在为做演员打基础的。经常地幻想,影响学习是在所难免的。考试检阅,她的学习成绩明显下降了。她还是不在乎,她缠着舅舅,说写信不要告诉妈妈。舅舅是个和父亲有点像的蔫性子人,禁不住卞银玉的哀求娇告,没有气势地对卞银玉正经地说,不告诉可以,你可一定要努力追赶,不然高中考不上,想瞒都不能再瞒的。卞银玉不屑地说,放心,考高中对她还是小菜一碟的,绝对不成问题。
不成问题却最终成了问题,中考卞银玉以三分之差落榜。这个结果叫她目瞪口呆,她没有谴责自己,却是有些愤恨的,恨的是分数线,觉得自己真冤枉,仅仅才差了三分。这种事实是不得不公开给兰州的父母了。母亲的来信中也是充满了愤恨,恨她的不争气,围绕着她将来的前景担忧,说她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将来她怎么能应付高考?要是知道她这么不求上进,当初还不如叫姐姐卞银回上海呢。顺着就夸了一通卞银,说卞银活跃能活跃,学也能学的,比她是强多了;要是换成了卞银到上海,兴许还能考上重点大学呢,说卞银玉是白浪费了上海比兰州更好的教学质量。那时卞银已经是大专二年级了。
卞银玉说:我的名字从此叫“卞米”(2)
母亲的谴责,刺激了卞银玉,她心里用劲,她把争气的砝码全部压在了做演员成明星的路上。她朦胧地记得在她四岁那年,全家族的人为堂姐当上演员而特意吃的“庆贺餐”。当演员是荣耀的事,就在那时被记忆了下来。当上演员,她再好好地给母亲显示吧。她给刚刚调到北京的堂姐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自己的殷切愿望倒了出来,期待堂姐马上能够帮她实现愿望。她从小就懂得走后门的重要,简单地想,只要堂姐肯帮她,她就能够轻松地当上演员。还欢喜地幻想,当了演员,她就不用上学了;学习是累的,是苦的。
堂姐很快就回信了。但卞银玉的欢快也是很快就落了下来。堂姐信中说,现在不像以前,各剧团电影厂很少自行公开招演员了,演员一般都是各艺术院校毕业分配进来的,当演员的途径只有去考艺术院校的表演系,她要报考,也要等到高中毕业才行。又说,时间还早,她先好好学习吧。她真喜欢表演并具备做演员条件的话,到时,她会考虑帮她。当演员也要考试,还要等到高中毕业,卞银玉有些心凉,但很快就过去了,理想不改,就想那就好好补习,明年一定要考上高中,等到高中毕业后就去考演员。
卞银玉的复读不在原来的中学,她自己要求换的,没有别的原因,觉得面子上有些掉价。她就像舅舅的指挥棒,叫舅舅好好地奔忙了一阵,总算是联系上了一个较好的又离家不太远的中学。卞银玉的脑子是不笨的,去掉了私心杂念,劲儿用在学习上,成绩也就上去了,到不了拔尖,却能够排在中上游的。高中是顺利地考上了。高中一年级和高中二年级,卞银玉玩也玩,学也学,还不太想未来的,到了高三,文理一分班,未来就不远了,卞银玉演员的梦也不远了。这个时候,她想她该先了解了解表演系的。就近,她就去了上海戏剧学院,还没进校门,她就明显地感觉到这里进出的学生气质都是非同一般,骄傲、洒脱、自信的;他们的穿戴也是不同正常人群的规范,鲜明特色,各具风格,中间经常就有非常靓丽的女生和帅气的男生闪现,抓人眼球,更是人群中少有的了。她想,这里真是集人群面貌精粹的地方,就像艺术非同寻常一样的。她要做这里成员的愿望更加强烈。她背后有明星的堂姐以及自己生来面貌的自信,一点不怵地像问路似的,向校园中的学生询问起来表演系招考的情况。聊起来,她总要扯出堂姐卞银薿来,一下就拉近了同人家的距离,他们摆下傲气的架子,当她是朋友一样地态度诚恳,耐心细致。轻而易举,她就了解透了情况。对于专业考试,虽然各项她还一样都没有基础,却是不怕的,她有胆量与活泛,她相信她临阵磨枪就能掌握的;掌握不好,还有堂姐帮忙的。因为在与人家的聊天中,有同学就轻易地说了“你有明星卞银薿的,还怕什么”这样的话,一听就能听出弦外之音了。又叫她欣喜的是,对于文化课,艺术院校录取的分数线比一般院校偏低,那是最不用担心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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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上半学期的寒假,卞银玉把想法和准备的情况都写信告诉了堂姐卞银薿,就看她是怎样的建议与安排了。“安排”就是给她走后门。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堂姐给她回信居然说她是不能帮她的,卞银薿的不帮,是有充足理由的,就是卞银玉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一,不够表演系女生要求一米六五以上的报考标准。另外在去年,她们的堂弟卞小宇就通过她的辅导和帮忙,考到了电影学院的表演系(这是后话),但好在卞小宇自身条件出色,叫人说不出什么;而卞银玉的身高毕竟不符合报考条件,硬将她“帮”进去,叫人家会有十足的议论理由的。她劝卞银玉放弃吧,并说演员是个竞争残酷的职业,并不是像她想的那样风光,成名的人毕竟是少数。她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读个好专业,其实前景是比做演员要大的。
堂姐的态度令卞银玉失望而怨恨,她觉得一切都不是理由,是堂姐心里根本不想帮她的。归结起来,是自己过早扎根上海,与堂姐关系疏远造成的。想到年龄小她一岁半的卞小宇,却高中毕业在她前面一年,她又有点恨自己,要是自己当初不复读的话,就和卞小宇同一年高中毕业,他们还有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她还恨自己的身高,兰州的姐姐卞银高中毕业时就长到了一米六九,她怎么就长不高了呢?想一想,她就想到了是她在上海生活的原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方人普遍矮小,她的身高一定是上海水土给改变的。她有些后悔做上海人了。
既然不能得到堂姐的帮助,卞银玉也就失去了报考的勇气,身高不够,她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她是没自信去碰运气的。这件事倒刺激了她,她有志气地想,不做演员,她同样也要出人头地;在哪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