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公公打算如何处置程三五?”阿芙清楚,冯公公不是楚中丞,不会为了迎奉皇帝陛下,行事毫无顾忌。
“这种人,不能让他一直待在长安,恐生意外变数。”冯公公摇摇头:“我听楚中丞说,上章君有意留在程三五身边,就近监视?”
“对。”阿芙唇角勾出笑意:“我打算今晚约他到平康坊的三曲之地。”
平康坊三曲之地是长安城出了名的香艳去处,这种话当着一位宦官阉人说出来,不免有些冒犯,但冯公公却只是微微点头,对阿芙此法表达认可。
“冯公公是否要将程三五纳入内侍省?”阿芙问。
冯公公看着程三五的画影图形,思量片刻:“陆相早就知道程三五是河阳血案的凶手,近十年间却毫无动静。如今此獠重履中原,只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啊。上章君觉得,陆相能否操控程三五的一举一动?”
“若是说蛊惑心智、随意发号施令的法术,应该不大可能。”阿芙言道:“我先前几番试探,察觉程三五的心神好比顽石,难以扰动。但他给我的感觉,又不似那等深修多年的佛道高人。”
“所以程三五是全凭本心意愿行事?”冯公公心中迅速盘算:“此人不能落入陆相掌控,若是能笼络安抚,那是最好。”
阿芙随即又问:“当年河阳血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凶手没抓住就放任不管了?”
“孙绍仁担任右武卫将军时,恰逢镇国公主一党谋逆,他得到旨意后行动迟缓,一度作壁上观。”冯公公脸色阴沉如水:“但陛下谅在当时朝中将近半数文武坐观变局,法不责众,只是罢免了孙绍仁,没有追究太深。
“河阳血案事后调查时,从孙家宅邸搜出一批书信,其中有孙绍仁妄议陛下之语。陆相认为此事不宜大举张扬,于是奏请陛下中止调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刑部的案牍库中应该有相应卷宗,上章君若有兴致,可自行去查阅一番。”
阿芙接过冯公公递来的铁制令牌,凭此可调取刑部案牍卷宗。她把玩着令牌沉思不语,当今这位皇帝陛下登基前后,朝堂宫禁几经动乱,好不容易才坐稳江山。
但这绝不是说从此太平无事了,且不说边疆外族骚扰、国中贼寇作乱,朝堂上以陆相为首的经世官僚,与英国公那一批边镇大将明争暗斗不止。此前双方在西域围绕星髓的争夺,不过是这种争斗的一角缩影,甚至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我在西域的时候,遇到魏公公的手下了。”阿芙随后言道:“他叫彭宁,被安插到陆相的白马社商队中,星髓曾一度在此人身上。”
内侍省只效忠皇帝一人,可不代表内侍省之中就是铁板一块、齐心不二了。哪怕是帮忙打理拱辰卫的楚中丞,在了解到星髓和长生之法后,也生出绕过冯公公、单独向皇帝示好的念头。
而就像阿芙有秦望舒等一班亲自选拔的下属,楚中丞、魏公公一样会培植自己的势力和人手,甚至认作义子,派他们到各地办事。贪心一点的,则是以内侍省的名义索贿强占。
由于外界对内侍省的具体情形知之甚少,不像其他朝廷衙署那样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因此内侍省里的争斗往往更深沉、更狠毒,也更加防不胜防。
即便是位居拱辰卫十太岁之一的阿芙,也照样要面对来自其他同僚或明或暗的手段。相较起来,阿芙反而觉得冯公公容易相处得多——哪怕内侍省的暗斗很可能就是他故意纵容的结果。
“胡闹。”冯公公皱眉:“星髓这事让别人去争就好,魏七他卷进去作甚?彭宁这人我曾有耳闻,他是蓝田绘云楼的弟子,其父在一次吐蕃犯边时顿兵不前、贻误战机,导致敌军深入河陇,险些酿成大祸。
“其父被下狱之后自缢身亡,彭家被削去官爵、抄没家产,女眷没入教坊司,诸子一律除名,流放岭南……我原以为彭宁也去了岭南,没想到魏七却将他安插到西域商社之中。”
阿芙闻言并未动容,此类事情以她经历的人间岁月,目睹耳闻不知几许,根本不值得她关心。
但她多少也能猜到,肯定是魏公公给彭宁诸多许诺,声称只要他将事情办妥,就动用内侍省的手段解救彭家族人、放还原籍。
这样或许就能解释,为何彭宁将死之际,仍然挂念着所谓的“佛骨舍利”,将希望寄托于程三五。
其实以彭宁的经历来看,他或许早已绝望,若非毫无出路,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去相信刚刚认识的程三五。
彭宁幸也不幸。幸运在于,当时那种境况,除了程三五,估计不会有多少人在他死后仍然为一句虚无缥缈的诺言而奔忙。不幸在于,到了最后,彭宁想要拯救的家人,依旧沉沦苦海。
阿芙沉思不语,冯公公也将目光重新放到案上的画影图形。揭过程三五与苏望廷,当冯公公看见长青的面孔时,不由得凝眸注视起来。
“上章君便是说此人乃陆相的私生子?”冯公公提起长青那张图形。
阿芙答道:“我曾偷听过他和苏望廷的交谈。苏望廷言辞或许不能尽信,但长青这人无法掩盖性情,想来真实不虚。”
冯公公放下纸张,仍旧牢牢盯着长青的面孔,问道:“他也在崇仁坊的王氏客邸?”
“对。”阿芙心下暗笑,难不成冯公公是打算拿长青这个小孩来要挟陆相?那位陆相一路爬上高位,什么阴险手段没用过?又结下多少仇家政敌?一对早年间抛弃的姬妾和庶出子,哪里能够动摇这位当权陆相的心志?
冯公公面无表情,眼底却有看不透的深邃,他若无其事地将画影图形翻过,然后对阿芙说:“既如此,程三五此人就有劳上章君好生留意了。”
……
“辅之兄明日要跟王元宝见面?”
崇仁坊昆岗院中,长青朝刚刚送走客邸管事的苏望廷询问道。
“不错。”苏望廷脸上挂着笑意:“我过去主持宝昌社时,就经常与王元宝名下的宝泉社、彩绢社有生意往来,或者是将货物托付给我宝昌社兜售,或者是请我们帮他护送……老程也出过不少力。”
程三五此时正在院中空地一招一式、用功不辍,他眼下并未大开大合,动作反倒迟缓不少,而且经常运招一半,又收劲撤力,好像有些迷茫地拆解招式。
长青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程三五,不解问道:“王元宝号称长安首富,他名下的商社为什么还要将货物托付给你们?”
“从屈支城再往西,路就越发不好走了。”苏望廷言道:“其实在西域往来经商,没有谁是从头走到尾的。从长安出发,经陇凉河西,跨越广袤沙洲,等来到屈支城下,就算一路没出意外,也足够熬人了,驼马难保能全数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