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社会,走江湖的艺人们为了防身,或者说为了对付那些克扣工钱的东家,多半会学一些简单法术,民间流传最广的当属《鲁班书》,学成之后号称撒豆成兵、搬兵遣将。当然胡和跟着他的师傅也学了不少,加上祖传的断卦技术,以山术辅以五行义理,倒也自成一派。只不过山术毕竟不是究竟法,要想法术精又不想苦苦修炼,就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有的是身体残障,有的则是后继无人,所以在传法术时,有些师傅在前面走着,会忽然回头问弟子:你后面有人否?弟子回头一看无人,一般回答:无人,这样就相当于徒弟发誓为学法术,宁愿后继无人,所以有一句行话:宁可香火冷落,不叫法术不灵。
胡和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大约也不在乎这些“不孝有三”的古训,所以法术学得出神入化,一时被惊为天人,他也洋洋自得,有时欺负外来匠人。话说这天,来了一个外乡的炉匠,河南口音,看起来年纪不大手艺却精。这炉匠唤作常五,在玉皇庙暂住,且一住就是半年,这半年他与村中妇孺相处和睦,最要紧是,这常五自称乃是石达开部下,年纪已经七十有余,因为修炼法术,故而看起来年轻。石达开兵败之后残兵流落民间,为了生活各自想办法,有手艺的靠手艺吃饭,有力气的靠力气吃饭,招摇撞骗装神弄鬼的也有。常五既然是义和团的,自然也有一些法术,有时候偶然露一手,引得村人惊叹。一来二去传到了胡和耳中。
这一天胡和趁着常五在玉皇庙内为人讲经,径直闯了进去。这常五所讲,叫做《太平常清御令经》,这倒不是来自洪秀全,常五说此虽为佛经,但并非传自释迦牟尼,乃是弥勒尊者降世,要通过义和团传播开来,洪秀全为了维护“上帝”的唯一地位,并没有大范围传播。看到胡和怒气冲冲进来,常五在坐上微微一笑,跟众人说:“此人就有一种修罗性,火气甚大,好勇斗狠,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的面相,乃是‘白虎衔月’,看似清秀实则险恶。”随后常五让一人站在胡和背后,奇怪的是,胡和就不由自主趴了下来,且无法站立。常五告诉大家,这是因为他的老虎尾巴被后面的人踩住了。
自此之后,胡和老实了很多,村人都说是常五调伏了其刚强个性,常五遂成为村中不二权威。一年后胡和收了个徒弟,叫做王佛药,这是个老实人,脾气温和,每天话也不多,学艺前三年,都是跟着师傅打下手,开开眼界,等师傅认为你合格了,才会正式传授技术。这一年李财主他父亲三年忌满,按照风俗要烧孝子楼、摇钱树,一般人家就是用纸糊一个,烧掉罢了,但是土财主们酷爱摆谱,他专门请了胡和师徒,要求打造一套红木的孝子楼和摇钱树。明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做的东西一个月后就要被烧掉,你还不能拒绝,手艺人没地位啊。按例,摇钱树上要点缀几个棉花做的胖娃娃,这财主却丧心病狂,找了几个真小孩,预备用水银灌了挂到树上,当时天下大乱,俗话说: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乱世人贱不如狗,小孩很快就买来了,每天好吃好喝,往肥了养。
师徒二人每天埋头干活,只不过因为家中有老母卧病在床,王佛药每天都要回家,真正的披星戴月。转眼间两月过去,所有的木活也都完工了,最后的步骤就是将两个养的白白胖胖的童男童女用水银注腹,悬于树上。此时师徒二人迸发了无比的工作热情,告诉财主因为没见过如此规格的丧葬仪式,想参与并进行学习,财主慨然应允,于是二人全程参与,协助技师处理了童男童女,将香烛鞭炮等一切准备停当。
到了正日子,用几辆大车将所有物件拉到葬地,财主亲自举火点燃。就在火势正旺,将要吞没童男童女时,在场所有人分明看到树上的童子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牙齿,且发出猫头鹰似的“嘎嘎”的怪叫。财主当场翻白眼昏倒,醒来后失心风,每日正午时分必蹲于门口,见人就咬。师徒二人见此大变,本无心逗留,但财主家认定胡和法术高强,强要留下施救,二人无奈留下,却也无计可施。
常五不请自来,财主一家不啻遇到救星一般,常五告诉李老太,李财主必是受了惊吓,且遭了小人的暗算,说这话时,常五意味深长地看了胡和师徒二人一眼。随后几天常五就忙了起来,架起柴禾要做火供,叫李老太一家拣值钱的东西往火里面放,放得越多就越诚心。可怜在门口扮狗狗的李财主,一条金腰带也被烧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日睡下后,半夜胡和叫醒徒弟:“常五的本事你是晓得的,这样下去,帐恐怕是要算到我们头上的,你晚上去把桃木楔子拔了吧!”既然师傅这样吩咐,徒弟必然不能推辞,加上这几天看到李财主趴在门框上口水流了一地,也有点可怜。于是王佛药丑时穿戴停当,悄悄出了门。
原来这师徒二人,贿赂了技师,用木人代替,放走了一对童男童女,为了吓唬一下歹毒的财主,在木人内作了机关,并用蜡封好,蜡一旦受热融化,机关就发动,木人就会动作且发出声音。此举吓坏了财主一家,但是胡和仍觉不够解恨,就在坟头钉了一棵狗头桃木镢,每当太阳照到狗眼,财主就会发狂不止。
且说佛药走到老财主坟前,正要蹲下拔出木镢,月光下一个身影正缓缓走来,他站起来定睛一看,正是师傅,于是奇道:“师傅,我来就可以了,你不放心么?”师傅也不说话,一直走带面前,阴阴地说:“佛药,你可知道这是谁的墓?”王佛药说当然知道,就是李财主他爹的啊。师傅说:“傻小子,那些都是假象,这本是前朝一位宰相之墓,李财主为了得到这里的风水,将宰相尸骨拖出毁了,而将他爹放进棺椁!”王佛药还是不能相信,他追问道:“如此一来,地气全都写了,也不算吉穴了?”师傅嘿嘿笑道:“此穴原为‘白鹤隐烟’,盖因地湿多潮,如有日光直射,则水气腾腾,如白鹤隐于云烟,主后人清贵。开棺之后再葬,因见天光,加之木气伏流,遂成‘灵犀握锁’,富贵不可言!”说了这么多,王佛药明白为何李财主在周围种了那么多的松柏,不过还未明白师傅此来的目的。
他重新蹲下,一使劲拔出狗头桃木镢,这镢埋下才七日,却已经生根发芽,由此可见此处地力之强健。胡和看到镢已出土。遂沉声道:“徒弟,莫要做声,按为师说的去做!”胡和为人一贯轻浮,很少以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王佛药知道非同小可,于是按照胡和指示,脚踏禹步手捏隐身决,口中念道:“月精磅礴,木水苍苍,水归大海,云流高天,敕令!”
刚做完这些,远远的听到狗吠人喧,一群人疾步跑来,为首的正是常五,他先蹲下看了看桃木镢所钉处,对周围人道:“手脚倒是挺快的,他肯定没有跑远,在周围仔细搜查!”周围人齐声应了,擎着火把散开。看到周围无人,常五转向王佛药站立处,笑道:“出来吧老弟,常人看不到你,哥哥我知道你阴魂不散,一直跟着我!”王佛药暗道糟糕,正要踏步出来,却看到刚才消失不见的胡和缓步走出,胡和神色阴郁,在月光下脸上似镀了白银一般,毫无生气。常五拱手说道:“莫怪哥哥心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那份我会烧给你的。不知道你那傻徒弟听到了什么风声,逃得挺快嘛!难道是你报的信?”见胡和还是不说话,常五道:“你在这里停留无益,不如早些投胎去吧!这凝神显形也是很耗灵力的。”只见胡和缓缓举起双手,头顶紫气大盛,并有隐隐雷音传来。常五面色一变,掏出一把黑黢黢的小剑,割破中指含入口中,喷出一股血雾,在这血雾笼罩下,胡和雷音更盛,化出一道紫箭,正中常五左肩,常五吃了一箭并不退却,欺身向前剑斩胡和,胡和犹如纸人一般叠作两段躲过一击,不料常五脚下却喷出红雾,原来是黑狗血,这才是致命的,中了狗血的胡和身体顿时筛子一般千疮百孔,惨白的月光下,说不出的诡异。
常五收了小剑,盘腿坐下。过了片刻周围搜寻的人陆续回来,当然是没找到人,常五自己受了伤,不欲人知,于是草草收兵。等人群离开好久,王佛药才从隐身处走出,胡和已经面目模糊如雾中人,断断续续听得清楚,原来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常五与胡和的苦肉计,目的是控制乡民的思想,骗取钱财,李财主家的这件事,本意是为了嫁祸王佛药,让他在拔除桃木镢时当场抓获,但是王佛药出发后,常五却在胡和的茶中下毒,一为保密,二为了独吞钱财。胡和遭暗算后,靠一股真气显形,为王佛药报信,大约也是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说完这些话,胡和就渐渐消失不见,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进入轮回。
王佛药听完后一身冷汗,明白此地不可久留,连夜回家接走母亲,辗转他乡。过了一年有余,方才托人写信告知胡和兄长此事。尔后常五更是声名鹊起,广收门徒,造大庙号雷藏寺,自己也自封“菩提道君”,俨然一方霸主。
这就是胡和侄子告诉我的全部,准确来说这些消息来自于我的祖父,但是为什么我家里没有任何资料记载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祖父不识字?如果真是这样,确实也证明了科学文化知识是如何的重要,有必要下大力气,加强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普及工作。
虽然并未解开所有的谜团,但是总的来讲进步是巨大的,不过还是没有弄清楚最根本的,我祖父和渡轮法师的关系是怎么建立的?而且引来了新的疑问,这个常五,到底是何方妖孽,目的仅仅是为了骗取钱财?
回到家后,我给王二胖发了封邮件,叙述了最近这几天的事情。王二胖是我的一个网友,全名叫“飞翔的王二胖”,也热衷于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的专业是心理学,目前可是一个热门行当,不过他总自嘲分析别人精神问题的人,精神往往有问题。王二胖历史知识丰富,分析事情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所以遇到什么想不通的,我总是在QQ上或者发邮件和他联系。很快就收到了王二胖的回信,他提了三点,第一,看看能否从《郇都逸闻》中找到别的蛛丝马迹;第二,常五可能和义和团的大部分妖人一样,擅长于催眠;第三,注意常五是如何消失的,是谁促成了他的灭亡,二胖分析认为多半是渡轮法师灭了常五,因为从表现来看,常五明显是个附佛外道,渡轮法师多半出于维护正法目的,消灭了这货。
按照二胖的思路,我又仔细查阅了那本书,倒是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比如说在书的后半部分,涉及到了较多的大乘佛教义理,有很浓重的说教意味,而在倒数第二页,突然插进来一句:“以前种种,或许为非,五十阴魔诚可怖畏,然一实境界,歧路可指归”。看来在晚年后,老先生受到某种感召,对大乘佛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又受到意外的启迪,幡然醒悟“五十阴魔”的虚妄,只不过因为年纪太长,属于亡羊补牢的性质,所以自我安慰一番,认为在错误的道路上可以达到正确的目的地,很明显老同志是个机会主义者,对于修行成佛怀有侥幸心理。
无奈之下我又去了一趟新化老头家里,企图从他嘴里再掏出一些东西来,但是老头守口如瓶,当我提到常五,他的嘴很明显抽搐了一下,旋即恢复正常,摇头说没听到。一计不成我又生一计,跟童话故事里的狐狸一样,我摇头晃脑去贿赂了新化的孙子。
俗话说“不怕孙子不收礼,就怕孙子没爱好啊”,哈哈,这小子是个军事迷,我帮他搞到一把伞兵刀,这小子感恩不尽,鸡啄米一样同意把他爷爷的手抄作品给我搞几本,当然我保证决不弄坏,复印一份就归还。
很快的,三本手抄本就到了我的手上,我赶忙去复印了。这三本书其实是一套的,分别叫做《壮思集》、《守拙录》和《明灵续》,旧知识分子确实讲究多,一个日记整这么复杂的名字。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壮思集》是做官后期和刚致仕时期的作品,有对朝政隐含的针砭,也有一些诗作;《守拙录》完全是归隐田园的作品,其中逸闻占大多数,一派田园风光,犹如清茶淡而弥香;《明灵续》则是完全另一种风格,如夜半独行鬼气森森,大白天看得我浑身哆嗦,这不光是因为老头子文笔好,关键是他讲述的事情过于吊诡残忍,也正是这些事情使我全面认识到了20世纪前夜,在我们乡村所发生的一场腥风血雨,也驱使我去注意那些来自民间的智慧。
常五自封“菩提真君”之后,权利欲慢慢膨胀起来,不但组织了一支护卫军,而且搜集了若干女弟子,分别封为后宫大将军,时不时召见了亲传功法。每月初一十五,都要登堂说法,所说之法都号称是正宗大乘,到后来又变换出金刚乘,自谓一生决定成佛,无需多么刻苦修行,一切以“菩提真君”马首是瞻,在其加持下,顺利到达佛国。到后期这种情形愈演愈烈,可笑的是,县乡的各级官员们,也都提着礼品拜访,据说常五自称十年后必登帝位,现下可将官职分配,于是按照个人进贡布施,分别封了“护国大将军”、“避邪神相”等等。这种情形迷惑了大部分乡人,一些迷信的老太太更是倾家荡产,为雷藏寺捐米面香油,一时民风为之转变。当时兵荒马乱的,也没人顾得上这一场闹剧。
为了逃避常五的势力,王佛药犹如躲债一般四处找活,生计无比艰难,好在常五目空一切,还顾不上这个漏网之鱼。此时度轮法师正从五台山朝拜归来,循黄河而下,到得一处,见乡间妇孺弥陀不离于口,庙宇林立,感叹真乃末法净土。但是到人家化缘,却吃了闭门羹,乡民似乎对出家人颇为鄙夷。渡轮好生奇怪,却也没有办法,怨自己“修慧不修福,罗汉托空钵”,大约往昔和此地人没有结下法缘。
这一日在路上遇到木匠,渡轮默默观察此子大孝之格,举凡大孝之人,头顶黄光,且性格敦厚,易于结交。于是渡轮上前道了个喏:“无量佛!”看王佛药没有和其他人一般躲开,渡轮就顺势道出了心中的疑惑。王佛药看看四下,说道:“法师不如和我回家详谈,此事说来话长,且须提防耳目。”渡轮心下会意,帮木匠挑起箱子,一起回家。
到家吃完高粱饭,渡轮看到佛药的母亲病卧在床,思忖良久,跟佛药道:“令堂的病,在下倒是可以医治,只是人生自有格局,恐怕双腿好后,于寿元有损!”佛药说:“如此那就算了,老母康复固然可喜,然宁愿拖累,每天可在膝下伺候,多一日亦可!”渡轮道:“果实大孝!”服侍老母睡下,二人到西厢房一席畅谈。王佛药详细叙述了常五的来历,以及近来的种种行为,听完后渡轮却不说话,似乎入定,片刻后说道:“你可有意除去此物?”王佛药说:“只怕没有这个力量。”渡轮道:“无妨,此是六欲天的一个‘自然’鬼,飞精附人,惑乱世间。真是国之将亡,妖孽横行啊。”
铺好草席熄灭油灯,王佛药躺下入睡,半夜醒来却看到渡轮仍在盘坐,问道:“法师为何还不睡觉,在做甚么?”渡轮道:“念佛。”问道是否整夜不眠,渡轮道:“贫僧已经二十年常坐不卧,神足自然无需睡觉,你且休息,明日再商量行事。”
第二天王佛药照旧出去做工,渡轮着在家人衣服四处走走看看,看那雷藏寺金碧辉煌,善男信女们却个个面有菜色神色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