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祥对这一情况的解释与上面有所不同,他说他很赞同改由阎锡山的晋军攻占和管理京、津:
奉军既倒,关内军阀都已缩首敛翼,无所作为。为了处理这个新出现的统一之局,蒋先生特来北方,找我们商谈一切。
从这里(郑州)蒋先生前去石家庄与阎先生会见,我派马云亭与刘子云等二位陪着同行。回来,我们又在新乡与道口之间的一个车站上见面,谈及拟将河北省并北平,交给阎先生,征询我的意见。我回谈:
“只要军阀国贼铲除净尽了,我便已经十分满足。别的事怎么办都可以,还是请你酌夺吧。”
蒋先生因又请我驻军天津,因天津实为北方唯一重镇。我的意思以为革命告一段落,政治应使之真正统一,此时大家都当解除兵权,交归中央,同在政府中办点大事或小事,不可仍旧各霸一方,形成割据之局。且山西军驻河北,我们驻津,部署之间恐亦不宜处得好,因此觉得不合适。(《我的生活》,第640页)
从冯玉祥自己的叙述看,他并没有对失去再度进驻北京一事感到不快,更没有与阎锡山之间出现隔阂和矛盾。1928年7月6日,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等国民革命军军事要员们欢聚于北京西山碧云寺。冯回忆说,在蒋离开后,他与阎两人之间有过一番对话,他对阎说:
“前有帝国主义,后有共产党,加以政客官僚,日伺我等之隙,以行挑拨离间之手段,稍有不慎,即坠其计。此次北伐,官兵死亡如是之多,百姓流离如是之苦,由国家推至个人,吾等均应精诚团结,合作到底也。”
封面中国 第四章(13)
生活中,人们之间的种种慷慨激昂,向天发誓,有时是当不得真的,何况是各自拥有重兵的军阀。几天之后,1928年7月10日至12日,冯、阎就在蒋介石主持召开的军事善后会议上各持己见,未能团结一致。会议在碧云寺旁李石曾住宅召开,参加会议的有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李烈钧等。最后大家同意先成立编遣委员会,再续议裁兵。会议在讨论裁兵原则时,冯玉祥主张淘汰老弱不良者,取“精兵主义”,而阎锡山主张各集团军平均缩减,取“平均主义”。《剑桥中华民国史》认为,冯玉祥在此时就表现出了对蒋、阎的不满:
编遣会议定在1929年1月召开,但成效甚少,因为在那时,地区的军事集团实际上已经分割了全国。不久以后的事态发展迹象,在北京7月份的指挥将领会议上已经显示出来了。冯玉祥因未能染指京津这一战利品而怀恨在心。当北京成立以阎锡山为首的政治分会时,冯将军不同意在其中任职;令人感到不祥的是,他在7月14日离开北京去照顾他的祖坟,然后再去他设在河南的司令部。(《剑桥中华民国史》,第800页)
很快,不满演变成了对抗。1929年5月,蒋介石与李宗仁之间的战争刚刚结束,冯玉祥即宣布反蒋。但战事未起,冯手下的几员大将转而支持蒋介石,冯玉祥在阎锡山的劝说下,不得不于5月28日匆匆通电下野。一直驻守山西静观事态的阎锡山,此时,盛情邀请下野后的冯玉祥访问山西。6月21日,危难之中急需寻找盟友的冯玉祥,接受这一邀请,开始了山西之行。
无疑,阎锡山是在打冯玉祥这张牌,以在蒋介石面前提高自己的分量;冯玉祥则也意在借阎锡山之力来实现反蒋之目的。两人在8月商定共同讨蒋,冯军粮饷由阎供应,并约定一俟冯军抵达洛阳后,阎即通电表示态度,实行西北军和晋军的携手合作。
分明是一步险棋。
冯玉祥走进了阎锡山的掌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中有分,分中有合。性格与计谋的较量,权力与金钱的诱惑,冯、阎之间情节曲折的一场大戏,拉开了序幕。
六“独立王国”的毁灭
出太原往北,过阳曲,穿忻州,即到阎锡山的家乡河边村。
河边村过去属五台县,现在划归定襄县。将近200公里路程,如今走高速公路,两个多小时即可抵达。遥想一个世纪前,一条坎坷不平的小路,把阎锡山送走又迎回。1900年,18岁的阎锡山第一次离开家乡,是和父亲一起因躲债而落荒出走。他们走小路,搭一辆去太原拉废纸的铁轱辘车偷偷前往忻州,然后再经忻州前往太原。尔后,成为了“山西王”的阎锡山,每当政局危难之时,总是喜欢回到河边村,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使自己从袁世凯称帝一直到直皖战争和两次直奉大战,都确保自己的“独立王国”处乱世而不倒。
1929年9月30日,阎锡山又一次回到家乡河边村。这一次,他带来的贵客是冯玉祥。
76年后,2005年4月,我有了一次山西之行。这一次,我特地去踏访阎锡山故居,追寻76年前阎、冯在这里上演过的一段传奇。
有数百间房屋之多的阎锡山故居,如今被河边村杂乱无章的新旧民宅和随处可见的垃圾包围着。故居大门乍一看,与北方普通大户人家没有太大区别,远没有我想象中的豪门气派。但走进去,即可感受到这一偌大建筑群的与众不同。阎锡山的故居,是他在辛亥革命发迹之后费时20多年陆续修建的。面积由小到大,格局不断变化,新增建筑的风格常根据新的实用需要而与旧的有所不同,甚至不协调。建筑群高低不一,参差相间。庭院衔接交叉,小径曲折循环,让人明显感到整座故居的诡谲与幽深。不过,在我看来,这种诡谲与幽深,很贴切地衬托出阎锡山本人的狡黠,更渲染出一个大军阀的威严和高深莫测。
人行其中,方向难辨。却顾所来径,一片茫然。
封面中国 第四章(14)
76年前,冯玉祥走进河边村车站时,想必没有我这种感受。他正期盼着与阎锡山尽释前嫌,共同反蒋。阎锡山精心安排的欢迎场面,也是刻意要在冯玉祥面前表示出友好与诚意:
阎锡山陪同冯玉祥来到河边村汽车站时,只见黄土垫路,清水洒街,到处张贴欢迎标语。河边川至中学和小学的学生,手持红绿小纸旗,打着横幅,列队欢迎。有两条标语,红纸黑字,贴在宽大的灰白布上,一条写着:“旗旌遥临,同亲仰望”;一条写着:“锦茅壮挂,共目思光”。两条标语由学生簇拥着,在秋风中不住地点头。阎书堂(阎父)等人早已在站台上等候。于是停了车,阎锡山和冯玉祥走出汽车。冯玉祥又高又胖,比阎锡山高出一头。他头戴毡帽,身穿粗布蓝色大襟棉袄,腰里还勒着一条布腰带,脚上穿着布鞋,完全是一副农民打扮。冯玉祥见到阎书堂,急忙行礼。(《阎锡山与家乡》,第93页)
按照商定,寄寓阎锡山家乡的冯玉祥向他的西北军再次发出了伐蒋命令,1929年10月10日,蒋冯战争正式爆发。
然而,阎锡山却止步不前了。他又一次表现出自己的老谋深算。冯玉祥不知道,阎锡山在向他表现友好的同时,一直还在与蒋介石暗地交涉。阎历来善于伪装自己,迷惑对方,这一次依然如此。据《阎锡山与家乡》叙述,在冯玉祥到山西后,阎一面与冯周旋,共商反蒋大计,一面为了迷惑蒋介石,还假意做出准备下野出国的样子,专程到北平检查身体,购置服装和用具,外人完全看不出一场大战正在密谋酝酿中。
蒋介石其实未必不清楚阎与冯之间的真实心思,但他仍想分化他们。蒋暗地派人去太原,欲说服阎出兵反冯。蒋还亲赴北平与阎会晤,委任阎为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在冯玉祥翘首以盼阎锡山出兵配合之时,11月5日,阎锡山却宣布就任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同时还在北平、太原等地召开“讨逆大会”,表示服从中央;10日,太原各界又召开庆祝阎就任副总司令大会。阎锡山完全抛弃了冯玉祥。
座上客顿时成了阶下囚。冯玉祥被软禁在建安村窄小的天地里。冯玉祥为了表示抗议,甚至从10月23日起开始绝食。他曾率随从执意前往太原,但阎的士兵将其团团围住,不予放行。士兵们在他的车前长跪不起,苦苦劝阻。冯觉无奈,只得重回软禁之地。与一个多月前初到河边村的欢迎场面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