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些情绪由于酒精的作用而改变了色彩。紧张变成了轻松、冷漠变成了热情、平庸变成了美好、复杂变成了简单……人的个性得到张扬,关闭的心灵得到释放。
世界上原来还有酒这个好东西,生活原来还可以这样过啊!
他有一个朋友离婚了,很痛苦,但喝点酒以后就不一样了,出了云龙湖一家酒店门,那老兄就是不愿意走,抱着一棵树傻笑:“有这样一棵忠于我的树,我知足了,我此生无憾。”
柳北桐酒龄不长,可进步飞快。刚开始喝点红酒都上头,可没有多少时间,一两瓶啤酒已经不在话下,后来酒量更是直线上升,那年春节他们文研所会餐,他居然面不改色地喝了半斤白酒,所里那些搞戏剧曲艺的老头老太都瞪圆了眼球:柳作曲什么时候又偷练了这一手?单位的人都没见他喝过酒。
随着酒场的增多,他的身边开始有了一些固定的酒友,像歌剧团团长尹天一、音协赵见秘书长、电视台朱导演、师范大学音乐系刘易副教授……是先有知己才练的酒还是有了酒才逢到知己?没有人追究这个无聊的问题。筱晴说他们是一群酒鬼,是臭味相投。他说你是女人之见,这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艺术沙龙。别管怎么说,反正他们是一见钟情、一见如故了。几天不见,就心惶惶了。官场要喝,私场要喝,今天你邀我,明日我约你,几乎每周都有几次以酒为媒的聚会。再加上这个圈子不断在扩大、不断有新的酒场、新的朋友在拓展,柳北桐几乎日日有酒、夜夜笙歌了。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莫看那酒杯容积小,却能装下柳北桐的喜怒哀乐,谈艺术谈生活谈女人,猜拳行令讲段子,几乎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但渐渐地,筱晴忍受不下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睡到了女儿的房间。她不光不能习惯他身上、嘴里那哝哝的酒味,更讨厌他在酒场上和平时判若两人的粗俗。
有一次过春节,柳北桐在家里摆了一桌酒,请他的“艺术沙龙”。那天恰逢筱晴身体不适,皱着眉头端菜弄饭,他却毫无感觉,和那帮酒友谈古论今、谈天说地、称兄道弟、嬉笑斗骂,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筱晴强颜欢笑,可脸随着时间愈拉愈长,大家都看出来了,不少人提出“客走主人安”的理论,可柳北桐酒已经用大了,坚决不愿散席,一次又一次把要走的人拉了回来。夜深人静,等人都走后,他不光不帮忙拾掇,还抱着电话挨个问候,筱晴那个暴躁性格,一气之下竟然把桌子给掀了,家里顿时杯盘狼藉、一塌糊涂。两人大闹了一场……
可前半辈子艰苦奋斗、严以律己的柳北桐已经在酒场上找到了感觉,他感到自己多少年的严谨和拘束得到伸张,在他那个以搞戏曲的老爷子、老太太为主要力量的研究所里,柳北桐是一个少年老成、谦谦君子的形象,才华横溢的他常常感到孤独,缺乏灵感,他需要广阔的天空、新鲜的空气、激情的环境,他现在已经找到了。
他的那几部在省内外小有影响的作品,都是在酒场上得到的灵感,都是在酒圈的朋友的启示和帮助下完成的。在这小小的酒桌前,他如鱼入水,那种时而温馨和谐、时而激情洋溢、时而灵性涌动、时而诙谐幽默的气氛都让他如此的留恋, 酒的哲学并不仅仅是那一杯杯辣水啊!
有时,酒过三巡,朋友们常鼓动柳教授即兴演奏一曲。他的钢琴即兴在学生时代就是一绝,你随便哼一个音乐主题,他立刻可以将它演绎成一个有独立结构的钢琴曲。那往往是他最有魅力的时刻,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往琴键上一放,行云流水般的琴声立刻从他手指下流出,他往往是眼睛紧闭,眉头紧锁,激情时铿锵有力,柔情时如泣如诉,挺直消瘦的后背的微微晃动曾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往往在那时,筱晴的眼睛里才会出现那种灼热的光芒、那种柳北桐年轻时熟悉的光芒——那时,她经常用这种眼光看着她为之骄傲的男朋友、那个圈里有名的才子。
人生苦短,最好还是年轻时啊!
他常常和老婆进行酒的学术交流,他讲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艺术激情,谈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温馨意境。讲艺术创作和酒的关系,讲他们这些人并非酒徒,他们实际上是一个以酒为媒的艺术沙龙……
筱晴除了艺术不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其它方面也是个好为人师之人。她查了不少资料,常常不厌其繁地给他讲酗酒和“酒到微熏处”的区别,讲酒鬼和酒仙的不同,讲大雅和大俗之间的距离。讲一个人的社会形象是多么的重要。甚至还讲到商代殷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最后纵火自焚的历史典故。
可能谁都没说服谁,但柳北桐大醉的情况的确很少了。
有一次,柳北桐和几位朋友在郊外一家有名的海鲜馆喝酒,那家饭店招了不少陪酒女,他们4个人吃饭,老板竟给他们喊来5个陪酒。刚开始那几个小姐还算有规矩,只是插科打诨讲个荤段子,可酒一下肚就乱了套。什么交杯酒、楼上楼、接吻酒……一切按她们的套路来了,大家第一次见这个场面,还真有点怯,可酒一喝高,疑虑就丢到脑后去了。
那天也活该出事,筱晴的钥匙掉了,她到处打电话找他,而他的传呼又恰恰没电,她又给歌剧团尹团打,那老兄正在另外一个酒场操练,不假思索,就出卖了他们的行踪,她也就径直来到了海鲜馆。她进来的时候,里面的情景让她目瞪口呆:赵秘在跳贴面舞、朱导在喝交杯酒、柳教授更让抓了个现行,那个安徽的陪酒小姐正坐在他的腿上,用嘴喂他酒。筱晴那天也够野的,一把把那小姐拽了下来,小姐重重地摔在地毯上,她根本没转身,像管孩子一样,拉着柳北桐就往外走,一直到进了出租车,观察一下周围,确信车边没有熟人了以后,一个耳光把柳北桐打得眼冒金星:“这就是你的男人社交?这就是你的艺术沙龙?你是不是流氓教授你?”
柳北桐从来都没受过如此强暴。可她述说的道理让他没法反抗。这一记耳光让他有所清醒、自惭形秽。他自己也感到自己的确变了,酒量见长,但把握“度”的能力、把握酒后行为的能力却下降了。放纵就是潇洒吗?清醒后的他开始认真反省自己。那一次以后,向筱晴赔礼道歉、解释等努力几乎延续了半个多月,那半个月,他真的没去酒场。
可是时间一长,一切又慢慢回到了以前,积重难返啊!
省城和中州市之间只有300多公里,坐火车也就是4个小时左右。柳北桐坐在软席车厢里,眼睛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心里乱糟糟的。头很沉,胃里还在一阵阵发酸。昨夜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一遍遍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完全主宰了他的思想,昨夜那美好刺激的感觉完全被一种冰冷的恐惧取代了。
他没随会议到镇江去,他已经毫无心情。一个上午都呆在房间里,他在等一个电话。他是那么渴望张茉莉能给他一个电话,能给他这个闯了祸的野兽说一句话,哪怕是埋怨、哪怕是咒骂,也能多少缓解一下他心中的焦虑,他太想知道她现在是怎样想的了。他多次想打一个电话过去,虽然不知道茉莉的房间,但他可以通过114、通过酒店总台寻找,可他已经没有这个勇气,昨晚的激情和魄力已经随着酒精的稀释而烟消云散,喝酒时的他和醒酒后的他几乎就是两个人,酒场上的那个好汉已经变成一个彻底的懦夫。
确实,和这一次相比,以前那些酒后的洋相都不算什么了!酒真的能乱性,又一次在他身上得到证实了!
筱晴常给他说:“你如果只喝到七八成,我绝不干涉你,可你为什么总是控制不住,你这样早晚要出大事!”
难道真的被她不幸而言中了吗?
直到上了火车,他还在一遍遍筹划对策:如果东窗事发,他可以说自己已经完全喝多,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如果张茉莉真和他对簿公堂,他是一定不能承认的、绝对不能承认!如果事情真得闹出来,他肯定在中州呆不下去了,他只有离家出走这条路了,深圳那边有朋友会帮忙的,可筱晴怎么办?她肯定不会原谅他的了。离婚,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到那一步,远在美国的孩子如果知道是什么心情呢?想到囡囡,他的眼泪簌簌而下……
“叔叔哭了!”
他的位子对面是一个伏在妈妈怀里的孩子,那个孩子一直在偷偷看着他。看到他掉眼泪,小孩立刻告诉他妈妈。
他擦了擦脸,有些难堪——你还是男人吗?事情已经发生了,怕有什么用?反正是已经发生了!他振作精神,使劲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