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有什么新鲜的指教给我或者给陛下吗,亲王殿下?”随着诺瓦蒂埃侯爵的这声询问,两边的试探也就此结束,进入了讨价还价的阶段。kenkanshu在刚才,塔列朗亲王一直在摆老资格的派头,暗示自己能够给波拿巴家族很大帮手,也因此要求得到礼遇,而侯爵却不为所动,坚持表示只有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之后才有资格“论功行赏”。这一轮交锋,不外乎是确定哪一方更加主动罢了,而从结果来看,无论哪一方也没办法占据优势。不过,这倒也没有出乎塔列朗亲王的意料,他知道诺瓦蒂埃侯爵绝对不是个轻易可以动摇的角色——要是轻易就能压服他的话,塔列朗反倒就不敢对波拿巴家族寄予期待了。“在我退隐期间,您一直都在巴黎逗留,我相信您的消息也颇为灵通,甚至可能比我还要快——而这也许会给您带来某种自信,认为您一直都贴在法兰西的心脏上面,倾听者它的每一次搏动。”塔列朗亲王看着侯爵,不慌不忙地说,“这种想法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但是,您也同过去一样,容易自信过头了……”“我认为您说得没错,我确实有这样的毛病。”虽然被亲王贬低了,但是侯爵却没有丝毫生气的表现,“但是,正因为这样的毛病才成就了我,如果我不是时时刻刻自信,我早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根本没机会今天跑到您面前侃侃而言。”“精彩!这确实像是见过世面的人才能说得出的话!”塔列朗干瘪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那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我直说吧——如今我认为奥尔良家族更加处于优势一方,他们更加有可能走上王位,达成几代人的夙愿。”“如果您这么想,那恕我无法苟同。”侯爵毫不退让地摇了摇头,“奥尔良家族并不具有统御国家的威望,人们永远记得他们过去的反复无常,他们又闹革命又反革命,在法兰西,反复无常也许会得到很多,但永远无法得到尊重,而这对君王来说这是致命的缺陷——对一个只想当大臣的人来说,人民的尊重无关紧要,他只需要想办法谋求君王的恩宠即可;而对一个君王来说,得不到尊重将意味着他们随时会被抛弃!”塔列朗当然知道,侯爵是用“反复无常也许会得到很多,但永远无法得到尊重”的暗讽来回击自己刚才的揶揄,但是他当然也不以为意。“固然您说得有理,可是在如今,不得人民尊重却并不是一个致命的缺点——相反倒不无好处。”塔列朗仍旧笑容不改,“巴黎的大人物们,已经厌恶了强势的皇帝,也厌恶了顽固不化的国王,他们不再希望头上有个强势的君主,他们更喜欢有一个英国式的政体,一个尊重宪法、愿意和他们分享权力的、和蔼可亲的君主,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降下雷霆的主人!如果从这一点来考虑,奥尔良公爵不得人民尊重反而倒是很理想了,他只能和他们合作!一个虚弱的国王,正是一个分赃政体所必须——恕我冒昧,老朋友,真相就是,如果必须换个人坐上王位的话,巴黎更喜欢奥尔良而非波拿巴。”诺瓦蒂埃侯爵稍微怔了一怔。虽然塔列朗亲王冷嘲热讽,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尤其是所谓的“分赃政体”更是直指要害。如果说奥尔良家族在上位之后能够给国家带来什么,那必然就是这个了。“那么您所说的‘他们’又是指哪些人呢?”片刻之后,他谨慎地问。“那还用问吗?”塔列朗耸了耸肩,“金融家,知识分子,失意的政客,商人,还有被过去的革命吓破了胆、却又想要来点改良的胆小鬼们,他们要改变,却又不想要剧变,所以他们拥戴奥尔良家族——正因为这个家族既有野心去改变,却又没有胆气和实力去搞剧变,所以最讨他们的喜欢,他们恰如其分地走在中庸路线上并且以此自鸣得意。”正如塔列朗所评价的那样,奥尔良家族的支持者们,主体既不来自于顶层的名门贵族(正统派保王党),也并不来自于人民,而是来自于中上层精英当中一群既不满波旁王朝,但又倾向不动摇现状的保守主义者
——或者说,君主派自由主义者。他们自知在波旁王朝手里自己绝无出头之日,但是对平民革命的腥风血雨却已经心有余悸,因此他们极度欣赏英国式的立宪君主制(这个年代的英国国王绝不是虚君,而是拥有极大权力,基本等于和贵族群体共治),希望以“温和的立宪君主制政体”,来缓解国内外的矛盾,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在原本的历史线当中,他们共同主导了年革命,驱逐了波旁国王和王太子,和平地把政权移交给了对王位垂涎已久的奥尔良公爵,而奥尔良公爵则在登上王位之后投桃报李,以和他们共治的方式来统治国家——也正是所谓的七月王朝。在年之后,正统派贵族大多数要么因为反感奥尔良家族而主动退出了政坛和宫廷;要么就被排挤了出去,七月王朝对上议院(也就是贵族院)进行了清洗,一切不愿意宣誓效忠新国王的贵族都被迫退出了贵族院,同时国王还废除了贵族院的世袭制,以此来安插自己的亲信进入其中。新的统治集团则统治了法国,直到七月王朝因为年革命而垮台为止。形象一点来说,在年之后,波旁王朝颁布了宪法,规定只有年纳税额超过法郎的人才有选举权,年纳税额超过法郎的人才有被选举权,这就意味着只有中产以上阶级才有资格投票选举议员等公职,而法郎年纳税额的限制,则意味着政治被极端地限制在一小撮人手中。【年纳税额不代表年收入,以当时的税率来说,年纳税法郎就意味着年入几万法郎以上,全法国总共只有不到十万人超过这个收入,相当于全国总人口的】而到了七月王朝时期,根据年颁布的选举法,选民资格从年纳税法郎降低到了法郎;被选举资格从法郎降低到了法郎。从数字就可以看出来,在七月王朝统治下,选举权“下放”的幅度很小,意味着参加国家大事的群体阶级变化不大,依旧只有社会中上层阶级才有资格参与选举;而被选举资格的“门槛”下降了一半,幅度极大,意味着中上层阶级政治舞台扩大了,统治阶级吸纳了一群布尔乔亚加入,把原本的旧贵族排斥在外。光是从这个数字的变化,就能够看出七月王朝的实质——它只是从一小撮人统治的国家,换成了稍微多一点的一小撮人统治的国家,虽然改朝换代,但是对最广大的民众来说,情况完全没有变化,他们不拥有政治权利,也不可能参与到国家政治舞台当中。此时,对塔列朗来说,一切都还未曾发生,但是他通过自己敏锐的嗅觉,以及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已经看出了奥尔良家族的力量源泉,进而也判断出了它所将要采取的统治策略。在场的其他两个人,当然也没有办法预知未来,但是他们同样能够从塔列朗亲王的叙述当中,也能够感受到其中的说服力。不过作为一个一直活跃在政坛上的老牌政治家,诺瓦蒂埃侯爵以一声咆哮回敬了塔列朗亲王。“他们是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他们对抗不了人民!只有全体国民才有资格决定谁能够带领国家前进。”“如果民心足够决定一切,那你我又何必在这里饶舌,我们耐心等待人民自己做出选择不就好了吗?”塔列朗冷笑着讥讽了对方,“人民,我们四十年前就在冒用它的名义了,我们聚在巴黎,以它的名义推翻了王国,砍掉了国王的脑袋,并且和全欧洲打了二十年仗……结果我们给了人民什么?一个皇帝和他的世袭皇朝,这就是人民决定的吗?如果这就是人民想要的,那我们之前又在做什么呢?”塔列朗亲王既冷嘲热讽而又显得玩世不恭,但是却又让诺瓦蒂埃侯爵哑口无言。因为作为那一段时代的亲历者,他同塔列朗一样,以贵族身份参加了三级会议和后续的制宪议会和国民议会,他亲眼见证过一切,那些纷争和厮杀,那源源不断从断头台上砍下的头颅……最美好的和最丑恶的那些他都统统见过,所有的一切也都以人民的名义发生着,最后他还是和塔列朗一样,投入到了波拿巴家族的账下,为法兰西人民送上了一个帝国。既然经历过这一切,他又怎么可能真的相信自己说的
这些?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以人民的名义,正是波拿巴家族的“政治正确”,也是他们为自己打造的合法性所在,波拿巴家族没有历史也没有高贵的血统可以追溯,于是他们就只能用人民来为自己涂上神圣的光环。拿破仑一世陛下称帝是得到了全民同意的,未来拿破仑二世陛下自然也会如此——而在这之前,艾格隆就已经发布了宣言,强调了自己要遵从人民的选择,将人民被窃取的权力还给人民,甚至还宣称要支持共和制。无论是不是演戏,这出戏都必须坚持下去,因为这就是“合法性”所在。波旁家族的合法性在于古老的历史和围绕在它身边同样古老的贵族群体;奥尔良家族为自己选择的基本盘是社会中上阶层等等精英分子。那么帝国呢?在拿破仑皇帝时代,他的军刀就是帝国,他只要百战百胜不断掠夺战利品就能够得到全民欢呼,而忙于打仗的他只是建立了一套不断动员的战时体制,甚至无暇去顾及“帝国建立在何种基盘之上”的问题。而在帝国覆灭之后,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成为重点了,统治机器也是利益分配的机器,一个君主不可能讨好所有人,它必须依靠某个团体来实现统治。在原本的历史上,拿破仑三世在流亡期间痛定思痛,以半吊子理论家的身份为波拿巴家族想好了政治策略,那就是将自己的生态位定位在了“平民的皇帝”之上,以普选制+惠泽农村人口的方式来赢取统治基础。三个君主家族统治手段和政策的一切区别,也正是因为他们选定的生态位不同,他们所反映出的,也是不同社会阶层在面对时代变革冲击下的反应。面对塔列朗的诘问,诺瓦蒂埃侯爵此时当然并没有这么成型的理论来反驳他,他也不需要逐一反驳,毕竟作为一个浸淫政坛多年的老人,他也有自己的深刻见解——之前也正是他,暗中建议艾格隆打出“波拿巴就是普选制”的口号,他已经透过了浓雾,看到了其中若隐若现的真实。“先生,我认为一个英国式的政权,绝对不会适合我国。如果奥尔良家族得逞了,那么它的统治将会以悲剧告终。”侯爵冷冷地回答,“如果仅仅是他们的悲剧也就罢了,那么我国耽误的时间,以及在这段时间里所蒙受的损失,又该由谁来偿付呢?我相信,上帝是不会叫我们再走出这样一段弯路的——”“也许您是对的,但很不幸,那一边的人也同样会这么看你们。”塔列朗亲王淡然一笑,然后又装作不经意地反驳,“不瞒您说,拉法耶特不久前拜访过我,力劝我为奥尔良家族合作,他认为那将是对这个国家来说最好的机遇。”“拉法耶特!呵……”听到这个名字,诺瓦蒂埃侯爵抽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屑的冷笑。“他也只配说这种漂亮话,为法国出力最少的人永远最受人膜拜,因为他永远只说漂亮话却无法付诸行动,他永远不会错,因为他甚至连犯错的本事都没有!如果他站在了奥尔良家族那一边,那么殿下,我必须跟您承认,那是我们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