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朝圣者的类比。尤其是,我一定试图从他那里得到有关相同命运走向的观照吧,不然我干吗总想起他。
去年岁末,在拉萨,罗布桑布打听到我的新址,打电话说来找我呵。两年前的秋季里他们离开青海囊谦家乡磕着头来拉萨朝圣,历时一年多,于去年冬季到达拉萨,与我们分手也正好一年了。
这一年里,我把大半时间耗在成都的机房里了,做十二集纪录片《西藏文化系列》的后期,之后又完成了《灵魂像风》的写作。而这套片子和这本书里就分别有描述罗布桑布他们艰辛的朝圣之旅的一集和一章。
给他们放《朝圣部落》,请他们盘坐在紫色地毯上。顿时,一股浓浓的膻味弥漫开来,那是属于乡间帐篷里酥油生肉和烟炊的气味。
望着屏幕上的自己,一脸掩不住的欣喜。不时地感叹,议论,也自嘲自晒。罗布桑布回过头来说,把我想当汽车司机的事儿也写到解说词里了呵!
我说,这一集我们下的功夫最大,编过了,又重新编,送到影视节上,没获奖;获奖的是另外一集,很遗憾。但是,这一集片子就要卖到欧洲去了,你父亲的歌儿也走遍了世界,看过片子的都无不惊异,很感动,都记住了“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还有些人想知道朝拜过拉萨以后你们又去了哪里,还将要做些什么,总之关心你们的命运。在成都做片子的时候还和孙亮合计过,将来再去囊谦拍你,拍和你一道朝圣的那些人。
罗布桑布什么时候都从从容容,慢条斯理。他就这样平淡地介绍了这支十八人的朝圣队伍的各自去向。去年到达拉萨,在大昭寺还过愿之后,就已自行解体,各奔前程了。管家多尔丹从原路返回,牵上沿途寄养在老乡家里的马和牦牛,回了囊谦;仁钦罗布一家、次仁和英索母女以及胖尼姑他们搭车沿青藏线回到家乡;昌都江羊拉姆四姐弟继续向西南方向朝圣;罗布桑布的父母及外甥留在了拉萨,他则和年轻力壮的江羊文色他们一路去了藏南、藏西几座著名寺院朝圣,随后又去了藏东一带神山,转山朝圣。那儿森林茂密云雾镣绕。虽然不是磕着头去的。也搭车也徒步,跋山涉水,从那一脸的风霜痕迹足见其旅途之艰辛。
听说昌都的四姐弟在越过中尼边境时被尼方关了起来,现在怎样了不知道;确切地知道的是,老尼姑次仁,回到家乡后就病故了——次仁是在完成了一个终身大愿后结束了这一番轮回的,她有福了。愿她在天之灵安宁,来生好于今世。
按照磕头朝圣的规矩,僧人是蓄了须发的。现在罗布桑布的披肩长发已成光头,就少了那份飘逸;离开了风霜雨雪的朝圣旅途,又少了一份悲壮。尤其是,这位刚满三十岁的小伙子的脸颊、眉宇、鼻翼不适宜地布满了褐色的斑,这是上一年所没有的。我猜想那是由于内部的某些病变造成的吧,肝斑或肾斑之类。总之,精神的光辉褪色,该是结束这种流浪生涯的时候了。
只有眼睛仍是诚恳的和忧郁的,汉语说得更流利些了。
我想再去印度朝圣,磕头去,大概需要十年八年,我希望你们再跟上我们,拍电视。
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为什么?
因为世界上其它宗教虽然也有朝圣的,但磕头朝圣的只有我们这个民族才有。去印度的路更远更险,拍了片子一定会在世界上引起轰动的。
我说我们再不会拍摄你们磕头朝圣的事了。你今生磕一次足够,我们拍一次也足够。我很钦佩这种精神,但我对这种方式有所保留。罗布桑布,你真的打算以朝圣作为终生职业吗?人生中的其它事情你考虑过没有?
他的眼睛里闪现的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迷惘,他有些困难地说,那么我还能做些什么?
就像以往所遇到的情形一样,每当此时,谈话就卡住了。我已经感觉到他的无奈,别无选择的选择。只好说,不管做什么,只要随遇而安,心理平衡,就好。
但平衡也只是暂时的平衡。除非永远居于穷乡僻壤,永远闭目塞听。磕头的时候也专心于一念,心不旁骛,目不侧视。一看、一想、一比较之间,心便不平。更何况,朝圣本身就是开阔视野的交流活动。
我无权也无意指点罗布桑布你要这样,不要那样,我自己尚在大惑之中。我常想改变自己有多难,更何况他人,何况一个民族,一个国度,一种宗教,我们的地球?
在与罗布桑布的类比中,我注意到两点,这是一个二律背反,两难抉择:人生不能在水平的轨道上旋转,同义反复,终比一生地重复自我,应该上升并前进;而一旦脱离了己身所处的非常环境和非常行为,是否自我的失落,尤其对我这个苦难美至上主义者来说?
换言之,当不再是“西藏的马丽华”,这个人是否还有光辉。
回望西藏,以往的那些岁月时日,流年似水,渗入冻土层了;如风如息,荡漾在旷野的气流里了;化成足迹,散布在荒山谷地上了。
再一回望,流水不见,风息不见,足迹不见,羚羊不见狼也不见,只见风干了的思想和青春委弃的褪了色的旧衣裳。
只见一个心脏不适、步履艰难的心力交瘁的下山者,她的行囊中,唯有一本书——《走过西藏》。
1994年3月1日于山东石臼初稿,
1994年4月于北京定稿。
藏北游历
穿越季节河,岁月解冻
折叠成美而又美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