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往后退着说:“少爷,该吃饭啦。”
我一把打翻老槐手里的碗,面条顺着老槐的夹袄往下流,经过裤子,一直流到脚面上。我看着白花花的面条说:“白眼狼。”
老槐的身子抖了一次,这个我看得很清楚,是那种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抖,于是我又说:“老槐你什么也不用说,梅家的二百亩地,谁也别想抢走,那是梅家的地,是经过你的手买回来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座山,雄壮而坚硬,可是说完后,我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纸,柔软地飘在空中。我饿了,但是比饥饿更柔软的,是某种破裂的声音,隐约地在我体内传唱,后来我就握住了老槐的手,说:“老槐,你放我走吧。”
老槐抬头看了看我,眼睛一明一暗。最后他朝我走了过来,在我的背上轻轻推了一推。于是我立刻明白了老槐的意思,我撒开腿就往外跑,跑了一半我回头看了老槐一眼,老槐立在屋檐下,衣服上还沾着面条的汤水,脸上流淌的全是悔恨和关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是我能活下来,我一定报答你。”
我首先跑回了家,我要找到我奶奶和茹慧,家里的丫鬟和长工都不在了,只有我奶奶一个人盘着腿坐在卧房里像往常那样念经,听到声音后她叫了一声,等看清是我后她不叫了,而是慌忙地把我往屋里拉,边拉边说:“仍儿,吃饭。”
我不想吃饭,我问奶奶:“茹慧呢?”
奶奶忙碌的手停了下来,她这才想起已经大半天没看到茹慧了,她说不出茹慧干什么去了,却说:“彩云上街去了。”
我没问彩云,问的是茹慧。奶奶的神情很恍惚,说不出所以然,我便不再多问,狼吞虎咽地干掉了桌上的两个馒头。吃完后我对奶奶说:“我去找茹慧。”
我知道这会儿王队长正找我,可是我不怕,我要去看住我的棉花地,可是走了一半我走不动了,我的枪没了。没有了枪,我用什么去保护我的棉花地。于是我再次想到了工作队,我站在梅家庭院当中很快地想了想,然后又朝工作队的后墙走去。
夜晚时分,天上的月亮细得像条线,隐隐约约地缝在天幕上,不一会儿连线都看不见了,只有几颗星星孤独地闪烁着。顺着墙外的杨树,我再次跳进了工作队。
我没进那个旧粮库,而是直奔王队长的小房间而去。我要守住我的地,就首先要找到我的枪。房间里没人,我知道他们正在打谷场开会,梅堡所有人都去了。空空的屋子有种让人胆战心惊的寂静,另外还有种油味,我闻不出是什么油,像棉花油也像蓖麻油。我来不及辨别那是什么油,我一心只想找到我的枪。
可是我没找到我的枪,我翻遍了房间内的抽屉和被褥,除了两本书,我什么也没找到。于是我只得猫着腰穿过小院子,沿着原路翻墙出去。
我从墙上往下跳,却刚好跳到了一个人身上。是彩云,她被压得栽倒在地,可是又迅速地爬了起来,她一把拽住我,拉着就跑。事后多天我都在想,彩云跑得可真快,我从来没有见过跑得那么快的女人。彩云没有把我往家里拉,而是往田里拉。那时我问彩云:“他们是不是把咱们的地丈量过了?”彩云不回答,呼哧呼哧只管跑。我又问:“我们的地是不是已经被分了?”彩云还是不说话,她跑得出汗了,身上的香味直扑着我的鼻子而来,一股皂角味儿。我打着喷嚏不耐烦:“彩云你倒是说话,我们的地怎么样了?”可是彩云什么都没说,她拉着我只管跑,一刻不停。
彩云带我去的是一处破窑,那里已经很多年不烧砖了,窑里长满了埋得住人腿的荒草。彩云说:“先躲在这里。”
那个晚上我在破窑度过,秋天的夜晚很冷,后半夜起风了,吹得外面的棉花叶子哗啦啦响,我从破烂的洞眼往外看,黑压压的棉花田一望无尽头,可是却没有了往日的灯光,死气沉沉。风吹过来,成熟棉花的香甜气味朝破窑一波一波滚过来,狠狠地砸在我的鼻梁上,砸得我的鼻子和眼睛一起发酸,酸得生疼,酸得透心,酸得差一点流下了眼泪。后来我把目光对准了我的棉花地,虽然是在黑夜里很遥远地望着那块棉花地,我也有种温暖的感觉,然而那温暖增添了我的酸楚,并最终让我落下了眼泪。。 最好的txt下载网
大家族 第四章(9)
一夜无眠,并不是我不想眠,而是我冷得根本睡不着,我把自己缩在草堆里,为了驱寒,我拔了一大堆野草,把它们围在我身边,可是草叶毕竟是草叶,它们根本不能御寒。后来我就想到了棉花,破窑外面全部是棉花,盛开的棉花。
我在黑暗中爬出了破窑,朝着风中的棉花地走去。
那一夜我尽情地沉浸在无人看守的棉花田里,我看到了黑暗中的白蝴蝶,它们朝我张开了快乐的翅膀,飞翔着掠过我的手,掠过我的肩膀,掠过我的脸庞,最后,掠过我的嘴唇。我的嘴唇因而停止了因为寒冷而生的颤抖,并因此而全身发热。
对棉花的热情被一只手掌熄灭,就在我正忙着摘棉花的过程中,我感到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柔和地放在了我的肩上。
我警惕地回过身,刚好看到老槐的黑夜中闪闪发亮的眼睛,与此同时我听到老槐很小声地叫了声:“少爷。”这一声少爷叫得我既想哭又想笑。
不等我说话,老槐就把我怀里的棉花接过去了,他捧着那些棉花跟在我后面,我则继续摘。过了一会我说:“老槐,你到地里来干什么?半夜了。”
“看棉花。”老槐说。
我这才想起,老槐看棉花是不点灯的,想到这里我有种凄凉感,我说:“老槐,地已经被分了,你在看自家的棉花吧?”
老槐没回答,却蹲在地上哭了,压抑地哭,哭完了,他充实了,站起来把怀里的棉花摊到地峁旁,脱掉自己的棉袄,给了我。
黎明前,我在老槐的棉袄里狠狠地睡了一觉,直到村庄的鸡鸣声传来,老槐推醒了我。老槐说:“少爷,王队长他们要分地了,我得去。”我便把棉袄还给了他,睡眼惺忪地说:“你去吧。”老槐把棉袄抱在怀里,在暗淡的晨曦中走出棉花地,可是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怀里仍旧抱着棉袄。他把棉袄塞给我,扭身走了。
我在破窑的荒草丛中度过了一个白天,中间有几次我往外偷望,远远地看到田地里有许多人的身影,他们跟在王队长后面,快乐地评论着棉花地的丰收景色。在他们走进我南坡的花地时,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有冲出去的欲望,可是我刚起身心就凉了,我饿了,没有一点力气,两腿软绵绵的,肚子里有只青蛙似的在咕咕叫。
有种悲哀的力量击中了我,迫使我又缩进了荒草丛。
我在饥饿中昏昏欲睡,幸亏有太阳,秋日的阳光从窑顶泄下来,轻轻地落在我身上,很暖和。不过秋日苦短,太阳很快就偏西了,回到它晚霞灿烂的故乡去了。我亲眼看着太阳落下去,傍晚降下来,田野变得寂静,大地变得沉重。我想,该有人来给我送饭了。我的这个想法充满了委屈,充满了地主少爷才有的怨天尤人,可是我很快就清醒了,梅家的田地已经不是我的了,它现在被分得七零八碎,我也不再是少爷,而是个穷光蛋了。有种被遗弃的苍凉感弥漫开来。
这种感觉让我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以及什么东西擦着棉花枝叶向我走来的“刺啦啦”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往草丛中躲了躲,并顺手摸到了一块砖胚。
“少爷。”有轻微的声音从窑口传进来。我听清了,那是彩云的声音。我倏地坐了起来,精神振奋地朝着窑口回了话。
彩云给我带了吃的,面条和馒头,还有一只鸡。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三个馒头,然后又吃掉了面条,正要吃鸡时,彩云拦住了我,她说:“少爷,等等再吃,再吃就伤胃了。”
天已经黑透了,有些阴也有些寒,抬起头似乎能看到圆形窑顶,似乎又看不到。田野里万籁俱寂,没一点动静。看着看着又似乎能看到两颗星星,模模糊糊地一闪一闪,透露出来的全是不动声色的冷漠。我打了一个饱嗝,把鸡放下了。
我问:“地分完了?”
彩云没作声,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