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的确怒火丛生,这些人竟敢算计到这上面来,实在胆大包天!但怎么治?怎么查?难道将今晚的举子们都重新黜落吗?月下击鞠是科考传统,危险与刺激并存,诸人心知肚明,何况球场上无君臣,亲王上场更没什么好顾忌,出现这种事全可推给意外,想追究也无法深究。
诸人屏息不言,火光将女皇的脸照得一片肃穆。她安静得可怕,眼眸中一点波澜也无,教人摸不清她真正的脾气。
她身后坐着的元信此时也不开口,先前一直撺掇李淳一上场击鞠的那位南衙将军也不言声,都是静观其变的模样。
忽有一举子上前,又噗通跪下,额头磕在冷硬地面上发出咚咚声响,连语声都打颤:“某该死,请陛下降罪。”
这时候纪御医急急忙忙跑了来,悄悄与女皇禀道:“殿下手折了,肺大约是有些挫伤,亟需静养。宗相公更严重些,骨头断了,一时恐怕醒不来,全看造化。”
“务必救回来。”女皇闭目又睁开,冷冰冰地下了命令。老实说,出于私心她很想看宗亭就这么死了,但她见识过当年桓绣绣去世后关陇那一场闹劲,可以想象万一宗亭死了,关陇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眼下要稳,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纪御医神情沉重,但还是接下了这死令,躬身应了声“喏”,随后便转身告退,仓促脚步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后,女皇面前的问题依然在。那举子不断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然女皇却无动于衷,只与内侍道:“交给吏部,不要让他死了。”
她言罢起身,内侍接了口谕,赶忙去寻吏部尚书。一众人见她要走,纷纷下跪恭送,偌大场地里扬起风,这初冬凉意吹得人骨头都疼。
门窗挡了朔风,室内银炭燃着,药味弥散开来。女医从榻旁起身,放下纱帐同贺兰钦道:“伤药已是换好了。”她顿了顿,道:“殿下虽无性命之虞,却也不是几日就能痊愈,还请先生转告殿下要多注意休息才好。先生深谙医道,某就不多造次了。”言罢拎过药箱,与内侍一道离开。
李淳一睡不太平,因为胸腔闷痛呼吸有些急促,时不时伴着咳嗽,因手臂捆着亦不能随意翻身。一晚上的汹涌噩梦,根本无法好眠。她半夜坐起来,只有侍女在内室守着,那侍女赶紧持灯迎上来:“殿下醒了,可是要奴去喊御医吗?”
“不用。”她语声嘶哑,着急下榻。侍女被她这模样吓到,赶忙上前阻止:“御医嘱咐殿下一定要卧床休养才好,殿下有什么事令奴去做就好了,免得再伤到了——”
“随她吧。”外室忽有人声传来,那侍女手应声缩回,只能无奈看李淳一拖着病体下了榻朝外室走去。
贺兰钦并没有避嫌,因女皇也默许精通医道的他留在行宫看护李淳一。他从外室走出来,见到李淳一没多讲什么,手里却多拿了一件斗篷。
他走上前,将斗篷给她披上:“能站起来就没什么大碍,想去看的话,现在可以去了。”
于是转身推开门,同她道:“以谢搭救之恩的名义去见,可以光明正大,旁人没什么可说道的。”
朔风不断往里涌,内外简直是两个季节。李淳一摸出帕子捂住嘴,低头吐掉一口血痰,抬脚迈出了大门。
因夜晚不便挪动,宗亭便被安排在行宫内接受救治。纪御医为了将他救回来,几乎是耗了一整晚,此时天将明,纪御医与内侍交代了一些事,疲乏地从门内走出来,还未行两步,便撞上了前来探望的李淳一。
廊灯下她的脸看起来惨白,为忍疼痛眉间也紧着,斗篷更是被风吹得鼓起来。纪御医看一眼贺兰钦,又躬身与她行个礼,这才道:“殿下脏腑也有些挫伤,此时实在不宜走动,免得落了病根。”他回头看一眼门内:“殿下还是看完就走吧。”
言罢,纪御医退开几步,让她进去。
李淳一却有几分惧,哑着声音问道:“这会儿怎样了?”
纪御医实话实说:“算是救回了一条命,但——”他略顿了顿:“伤得太重,醒来之前都可能会有危险,得随时盯着才行。”
她不讲话,鼻息呼出来都弥漫成了白雾,欲言不明。
于是一旁的贺兰钦打破这沉寂,微微躬身与纪御医道:“纪御医忙了整晚,也该去休息会了,这里暂有某与殿下照看,请纪御医放心。”
纪御医也是一躬身,十分识趣地告辞了。
头顶一盏灯晃了晃,李淳一进得门内,药味扑鼻而来,空气里隐约浮动着新鲜的血腥气。宗亭套着白袍子,安安静静躺在榻上,薄被遮了身体,只露了干净的脸与脖颈,唇色苍白,面无血色,是病中昏睡的模样。
她屡次见他病容,而这回无疑是最重的一次,他甚至对她的到来毫无回应。
榻旁木盆里全是沾了血的手巾,内侍跑上前来着急忙慌地将木盆拿走。李淳一坐下来,将能活动的那只手伸进单薄被中,寻到了他的手。
柔软被褥之中那只手温度很凉,指骨仍然分明,却多了一些茧子。她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来的疤,这是她先前都未细察过的。
早年他在国子监,不过是埋头读圣贤书的少年,手上也仅无名指内侧有一粒薄茧,满是书生气。然经历了关陇军队的漫长生活,他却仿佛脱胎换骨,破茧成蝶。成蝶的苦痛自是难避,而这一手伤疤与茧子,便是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