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到的两县令含糊其辞道:“义仓也开过一阵,但刁民实在过分,如今已是空了。”
“根本是从来都空无一粟吧?!”颜伯辛语气骤抬,“前年去年留县的税收,没有按规矩充义仓,被拿去做什么用了?”
两县令年纪也都不小,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刺史这般咄咄训着,心里十分不快,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颜伯辛不好糊弄,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将各县情况摸了个透,今天这议事会,便是要找他们算账呢!
这事一搬上台面,在座几个心里顿时没了底,余光都默默瞟着颜伯辛手里的簿子,不知他对底下县乡的情况到底清楚到了什么程度。
而谢翛这时也回过味来了,颜伯辛所做的事,本质上与李淳一在做的并无两异,说到底就是初来乍到信不过,因此亲自核验清楚,待心中有一本明账后,坐下来才有可能占据主动地位。
颜伯辛续道:“义仓空着,连常平仓的粮都被炒了高价,逼着百姓卖永业田求一口粮吗?青州百姓以农为生,田卖给大户明年吃什么,请问两位明府,你们这是要逼着百姓反还是逼着百姓去死?”
其中一人仍辩驳道:“常平仓的粮价并不是官府炒上去的,是那些大户贪得无厌且狡猾,这才——”
“大户?两位明府与县中大户毫无瓜葛来往吗?!”他说话直截了当,直踩痛脚,骂这两位县令与大户之间牵扯不清,纵容土地兼并,才致贫户无立锥之地。
那人顿时歇了声。
“今年的考课已经结了,至于明年诸位的考课会是如何,得看能否顺利度过此次难关。”声音因为长久疲惫略带哑音,锐意气势却不减:“实际的受灾户数,我已遣人核查过了。之前你们虚报的我暂不追究,但今日起拨给的正仓粮,要如实发放如实记载,错了一斗我都会计较。”
“这——”寿光县令为难道,“但灾粮发放时局面常常不好控制,哗哗米粮像水一样无度地扑出去,地上却看不见潮,该饿着的百姓还是饿着。”
千乘县令紧跟着附议。
“以工代赈。”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沉默的李淳一言简意赅只讲了四个字。
颜伯辛眼角几不可辨地迅疾挑了一下,几个县令也循声看过去,寿光县令抢着道:“微臣愿闻其详。”
“既然无偿赈济往往会乱,那就换个办法。”李淳一不慌不忙接着道,“青州蒙此大震,损毁众多,春汛将至,许多河堤得抓紧时间修补,只靠官健兵似乎是不够的,不如雇佣灾民,以力役藉庸,这样免得灾民四处流窜,也利于尽快重建青州。”
千乘县令闻言频频点头,而颜伯辛竟是接着李淳一的话头,往下讲了以工代赈的具体实施细节。
他按在簿子上的手未再动过,那簿子也没再翻开。
从严控物价到控制田亩兼并,这会议也随夜越来越深入,最后寿光县令又禀道:“寿光县内已现疫情,下官一路过来时,也见有不少流民死于途,倘不加管控,只怕要酿成大祸。”
话题终于讲到疫情上,颜伯辛年轻面庞上显然更加沉重,但他仍无一丝一毫的气馁,有条理地回道:“各县乡要遣专人掩埋无主尸骨,病死家中的则由家人收殓埋葬,但不得停灵;倘能借寺庙的就借寺庙,不能的要单独设立病坊,不得探视、随意出入;即日起青州医署的十三位医学生会下各县遣发药方,张贴告示,周知百姓进行防疫。”
“粮食紧缺,这药恐怕也难啊……”寿光县令脸上又显出忧色来。
“给百姓的防疫方不会太复杂,最多一两味药,药材也不能是稀缺物,这样易记,平民百姓也更易获得。”李淳一看向坐在最末的那书吏,书吏赶紧将纸笔递上。
李淳一提笔写完,起身将方子推至案中央:“此方是太医署确认有效的,且之前淮南水患亦有使用。”
颜伯辛至此已不打算再翻手下的簿子了,他用余光瞥了眼李淳一,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李淳一今晚仅仅说了两件事,然在这两件事上的想法却与他心中所筹谋的出奇一致。
他心中的偏见愈发动摇,但最后却陡地回神,看向一众沉默县令道:“还愣着做什么?等明日天亮吗?今晚就去做。”言罢起身吩咐书吏将议事要点、灾后条令及防疫方分抄给诸县令,便将他们连夜赶回各自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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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的雨,停了一下午,却又下了彻夜。
这无边无际黑乎乎的雨,将青州淋得泥泞不堪,河道水位也瞬涌上来,偌大的冷寂州廨中,没有一个人能睡好觉。
一大早,李淳一便随颜伯辛前去治所的病坊,走到门口,颜伯辛道:“此处瘴气甚重,殿下玉体金贵,请不要进去了,就此回吧。”
他说完看向李淳一,只见她眼底疲色甚重,面色也十分难看,嘴唇几近发白,看起来状态极糟。
“殿下不该来。”他察觉到她应当在发热,而昨晚是他让她在寒风里穿着潮湿袍服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无碍。”这声音已非常低了,颜伯辛却不再拦她,兀自撩袍进了病坊,莫名察觉到不对,陡闻身后一阵惊呼:“殿下!”
他蓦地转过身,却见李淳一已是倒在了泥泞路面上。
他心中一怔,迟疑半晌,却忽然上前两步,低头对失去意识的李淳一冷冰冰道了一声“冒犯”,便俯身将她从泥地上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