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将近中年的婆婆私下畜了一个面首,即是她家的一名长工。因为形迹不谨,外面颇有流言。但只知那长工常入内室,却不知是婆婆还是儿媳的入幕之宾?
流言越传越盛,族中有人发了话,做婆婆的心肠甚狠,为了保护自己的声名,竟说通了长工,诬赖儿媳失节。闹到当官,长工一口咬定,某月某日如何将少主妇勾结上手。及至传儿媳上堂,林采问道:“你们道那儿媳妇如何?”
“自然得为自己分辩,真是真,假是假,这名节上头,”韩文摇着头说:“断断不能马虎。”
“不然!”林采说道:“竟是点头承认了!”
“有这样的事!”这回是昭君失声而言:“她怎么说法?”
“没有话。堂上问她经过的细节如何,儿媳只是哀哀痛哭,一句话都不说。”
“这,”昭君又问:“莫非就此定谳了?”
“那也没有这样糊涂的官。”林采答说:“县令倒是响当当的清官,明镜高悬,万民爱戴。明知儿媳受诬,只是自己不作分辩,便有救不得她的苦。”
“这么说,成了一件悬案?”
“这样的案子,如何悬得起来?当然要结案。那县令看看审结的限期已到,焦急莫名。不料一急倒急出一计来了。”
这一计是反其道而用的苦肉计,谓之“敲山震虎”。那县令将婆媳二人及长工一时提上堂来,下令将奸夫笞臀二十。
打屁股的竹板子名为“箠”,五尺长、三寸宽,削平竹节,一个壮汉被打二十板子,还禁得住,所以婆婆还沉得住气。但打屁股要剥亵衣,儿媳一见羞得赶紧转过脸去,而婆婆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就这不同的表情,县令越发心有定见了。
二十板打完,县官又问,通奸的是谁?长工毫不改口,而儿媳亦依然如旧,只淌眼泪不说话。
于是再打二十。而且县令向小寡妇“警告”,如果不招,要将长工一直打下去。拚着前程不要,要将奸夫毙于杖下,看淫妇心疼不心疼。
第二个二十板一打,小寡妇固有不忍之意,但无非是常皆有的恻隐之心使然。唯独老寡妇却已急得心惊肉跳,怪态百出。等要打第三个二十板,那狼虎之年的婆婆,毕竟挺身而出了。
“由此可知,”林采讲完这段新闻,谈她自己的感想,只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世上什么都可以假,唯独感情假不得,隐不得。”
昭君默然。韩文亦到此方知林采的隐喻。这个比喻似乎拟于不伦,但意思却很深,昭君对皇帝的情分,以及她内心的矛盾微妙,都可在这个故事中深喻。
而在昭君,这个故事是她的一面镜子。她现在很了解自己的心境了。明明一片心都已在皇帝身上,而始终不肯明确地承认;明明舍不得离开皇帝,偏偏要装得远嫁塞外,亦不在乎的态度。这不是很可笑吗?
这也算是一种心境的开朗。尽管矛盾纠结,不知如何才能解消?至少可以看得出矛盾存在。不再是混沌一片,昭君觉得心里比较好过些了。
当然,一半也靠淳于秀的药力。一夜过去,咳嗽已减,胃口亦开,精神已好得多。而心里亦已积了好多话,要跟林采与韩文从长计议。
“我现在想几件事:第一、太后与皇上母子失和,决非国家之福;第二、为我大动干戈,倘或战败,我就是千古的罪人;第三、兵连祸结,百姓受苦。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子好走。”
“何以见得只有一条?”韩文大不以为然。
“三妹,”林采拦住她:“你先别打岔,听二妹说完。”
“依我想,只有一条路:不如一瞑不视,万般烦恼都没有了。”
何以忽动此念!林采与韩文无不吃惊,不约而同地说:“使不得,使不得!”
“何以使不得?”昭君争辩着:“大姊、三妹,我是想了又想,才下的决心,这不是轻生。”
居然道出“决心”二字,林韩二人越觉事态严重。因为如此,反而不急着劝解,姊妹俩人眼色微询,取得了默契,由林采向昭君说词。
“你还道不是轻生。二妹,我原来很佩服你,如今却失望了!你亦为寻常女子,私心极重。”
这是做文章从反面掀起波澜,昭君心里不服。不过林采居长,她不能不尊敬,所以尽力保持平静地问:“大姊,怎见得我的私心极重?”
“你说,你一瞑不视,便可消除万般烦恼。然则,你只是为求自己解脱,抛下许多难题给别人。有道是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你这样做,不是私心作祟?”
“大姊,这话我可不能承认。诚然,我有烦恼,可是我一死,解消了国家的难题。太后、皇上,母子可以不致失和;汉朝与呼韩邪亦可不致于再兴兵戎;百姓可免干戈流离之苦。这些,都是非我死不可得的事,难道也是私心?”
昭君自是侃侃正论,但林采的口才高人一等,不慌不忙地答说:“二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须知宫闱事秘,易起流言,你这一死,必然为太后带来恶名。”
“恶名!为太后带来恶名?”昭君愕然:“大姊,我不懂你的话。”
“我一说,你一定承认。你果然死了,民间不会了解你这番为国家、为百姓的苦心,必定道是你是为太后逼死的!你想这不是为太后无端蒙上恶名?”
“是啊!”韩文在一旁帮腔:“外头一定会这样说。因为太后曾赐你的死,这件事,外面知道的人很不少。”
“这——”昭君口齿迟滞了:“皇上总不致对太后误解吧?”
“是的!皇上当然知道,你的死,不是出于太后的逼迫!
而是出于呼韩邪的逼迫。凭心而论,若非呼韩邪这么痞赖,得理不让,毫无通融的余地,二妹,你也不必寻出拙见吧?”
昭君默然。心里承认林采的分析不错。于是韩文又插嘴了,“这倒不可不防!”她说:“皇上如果是这么想,一定饶不得呼韩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