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亲亲的“李大哥”了,怀着身孕又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和乡亲?情急之下,便直接找了单位领导(是虎子他爸还是四妞他爹),呜哩哇啦地说不清,但却在纸上十分清楚地写明了如下事实: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本单位李司机的,施工队不能不要她。还说——是写:李司机打算先离婚再娶她的……单位领导听罢,知道问题严重,就给野外的工作基地发了一份电报,说是有紧急任务,命大李急返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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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往事 第四章1973(14)
三天以后,大李叔叔回来了,回来面对这副情景,就有点傻了。上对领导,他干脆来了一个死不认账,矢口否认;下对哑姑娘,他也干脆来了一个翻脸不认人,甚至大打出手,将那可怜无助的哑姑娘打回乡下去了……
又过了一周,哑姑娘再次出现在地质队的时候,已经带来了一伙凶神恶煞的乡亲,连她所在公社的书记都来了,他们对本单位领导暧昧不清的态度不满意,就直接告到了公安局去,于是警察就来了,开来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将大李叔叔带走了。
在本单位领导出面力保之下,大李叔叔才被放了回来——最终的处罚是由本单位做出的: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理由是“道德败坏,玩弄女性”。单位领导(是虎子他爸还是四妞他爹)在对此事的处理上表现出了极高的“水平”:力保大李不坐牢——原本这是完全可能的,以“反革命强奸罪”或“反革命流氓罪”的罪名判上几年是完全有可能的,但保出来又将其开除掉,总得给那位受害的姑娘以及站在她身后的腰板很硬的贫下中农们一个交代吧!
当本单位的这个决定做出之后,就只有一条道路摆在大李叔叔面前了——那便是:遣返原籍,回乡务农。他打小由参军而入城的奋斗成果如今已经毁于一旦——这个打击是很致命的,对他来说,如果在短期的坐牢和彻底的回乡之间做个选择的话,他肯定会选择坐牢——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坐牢出来公职也便自动取消。所以,他在此事上所遭到的惩罚从表面上看是最轻的,但却有着他的生命所无法承受的重……听说,领受了这个结局的他还算比较冷静,甚至是过于冷静了,连夜收拾好行李,准备第二天就走。
第二天他走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去送他,单位领导还是有点人情味的,派小鲁叔叔(就是当年不带我玩拉走一帮孩子出了事的那位)开车送他回家,还是一辆解放牌卡车——不过是小鲁叔叔平时所开的那辆,送行的大人都变得无话可说了——还说什么呢?以人们在当年的思想意识所做出的判断:这个自毁前程的大李,已毫无前途可言,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了,所以,真是连一句像样的安慰他的话都想不出来啊!见大人无话,大李叔叔便伸出大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说:“索索,叔叔以后不能开车带你出去玩了!别忘了叔叔!”没等我张嘴说点什么,就听到有女人在饮泣,回头一看——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邢阿姨,她的眼圈红红的,显得很悲伤……大李叔叔看见了,对这个女人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邢大妹子,下辈子吧!下辈子……”
说完,便一头钻进了驾驶室。
当天傍晚,这辆卡车就在陕北高原上出了事,小鲁叔叔在事后描述说:
“其实这一路上去都是李师傅开的车,车从北边一出西安城他就跟我说:‘小鲁,我给你当过师傅,你就让师傅最后再开一回车吧,以后我就想开车都没机会了,只能给生产队开拖拉机了!’我听他说得这么可怜,就让他开了,我看他一路上开得挺慢挺稳的,反而不像平时那样开快车,也就放心了,大意了,由着他开了下去。晚饭的时候,我在一个小镇上请他吃了一顿,但都没喝酒,因为吃饭时灌了一肚子的茶,没开出那个镇子多远我就想撒尿了,他就把车停在路边让我下去撒尿,我站在路边刚撒出来,他就把车开跑了,从我身后嗖的一下开过去,我就提着裤子向前追,人咋能追得上车呢?跑出两公里,发现车子已经出了事——被他开到山坡下面去了……以我师傅的技术和对陕北地形的熟悉,再加上又没喝酒,是不可能出事的,他就是想死……”
大李叔叔死了,他和哑姑娘的荤段子还在继续娱乐着本单位的人民群众,越传细节便越丰富越生动越精彩了。听大人们议论,腆着大肚子回到乡下的哑姑娘在听闻大李叔叔的死讯后竟哭得死去活来,好几天不吃不喝,发誓要将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几个月后也就生出来了,还是一个男孩——即便是在那样的年代,这样的男孩也是不愁养的,想要孩子的人很多,最终是村里一个一直娶不上媳妇的瘸子将这娘俩一块接纳了。
中国往事 第四章1973(15)
为了料理大李叔叔的后事,他的老婆带着他的儿子还到单位上来过一趟,我只远远地看见过这对母子一眼,望着那个跟大李叔叔长得很像的黑黑的小男孩,我想:如果大李叔叔不出事,他就会和他的母亲一起搬到这儿来住的,就会和我们这帮孩子在一起玩的,我们差一点成为朋友。
大李叔叔死了,那么高大、强壮、生猛的一个人,却有一颗如此脆弱的心:一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农民的儿子却无法承受重新返乡再去当农民的命运!看来,每个人都是有其各自致命的弱点的(即所谓“软肋”),一旦被伤及的话,他就只有杀死自己的份儿了……此人此事,在我逐步长大的过程中不断被拎出来重新读解,每有收获:关于女人,关于欲望,都是男人永生的劫啊!
大李叔叔死了,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包场电影照样看,乘坐小鲁以及另一位司机开的车,我们又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朝鲜电影《卖花姑娘》。
那是一部美丽而忧伤的电影,因为看了它,我记忆中的1973这一年都变得忧伤起来……也许是这部电影在我心上培养出了忧伤这一高级的情绪,它那优美而忧伤的主题曲,我至今还会哼唱:
买花来呀买花来呀
花儿红红又香
色泽鲜艳味芬芳
妈妈有病多么可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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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往事 第五章1974(1)
在即将过年的前几天里,父亲从单位的传达室带回一封写明转给外婆的信,落款是我住在南京的二舅,外婆无比激动地读完此信后便提出要走,去南京,说是小白闹着非要让她去过年不可——一年来,小白这名字可老是挂在外婆嘴边的,他是二舅的儿子,也就是外婆的孙子(注:唯一的孙子),是我同龄的表弟,是打小被外婆亲手带大的,他是外婆的“神”,他这一召唤,外婆的魂儿已在瞬间飞去了南京。父亲开始皱眉头了,委婉含蓄地问外婆能否在这里再坚持一段时间住到9月份我上学了再走,外婆笑而不答,场面有点尴尬;父亲点起一支烟,又问外婆能否和我们在一起过完这个年再走,外婆仍旧笑而不答,父亲便什么都不问了,什么话也不说了,烟没抽完就一把拉起我去火车站给外婆买了一张第二天去南京的火车票,在路上,父亲老是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来抚摸我的头,肯定是又觉得我这个没妈的孩子可怜了!
在一个中国老太太的眼中,外孙再好怎么能比得上孙子呢?再说,前者是她在其6岁这年才见着头一面的,而后者是她从生下来就一把屎一把尿地断断续续地带着的。不过,情感上的给予和被给予真是一种奇妙无比的关系,反过来说——对我来说,这个来了一年多竟还觉着陌生的外婆又怎么能比得上我那死去的奶奶呢?尽管奶奶的样子已在我的脑子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但那种亲亲热热的感觉却像是永远都挥之不去了!
所以,外婆的走并没有让我在心理上觉得少了什么,过年那几天,父亲带我到外头去吃饭——让我觉得是过了更好的一个年,外婆做的饭已经让我吃腻了:生在四川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所做的那种太淡太甜的上海风味的菜。等这个年过去,我和父亲就在单位的职工食堂入了伙,开头几天,是父亲到食堂将饭菜打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吃;中间几天,是父亲带着我到食堂一起排队买了饭然后就在那里用餐;最后几天,父亲让我一个人去食堂将饭菜买回到家里来然后我们一起吃——他是有计划分步骤地将我训练成一个会自己买饭吃的孩子,之后,父亲把一厚叠饭菜票交到我手里……
临走之前,父亲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将我带到食堂的一位姓卢的师傅面前,介绍我跟他认识,说他是“你妈的上海老乡”,卢师傅笑着对我说:“索索,你以后来买饭,就不要跟着大人排队了,直接进来找我。”
我的吃饭问题就这么解决了,穿衣问题——主要是换和洗,父亲就交给了隔壁那个跟大李叔叔好像有点什么的邢阿姨,邢阿姨热情地满口答应。
父亲走了。
他在新盖的车库前的空地上了小鲁叔叔的车,是在某日的晚饭以后,春天的傍晚暖风习习,不知道父亲他们这一行人有何必要在这时离开,星夜兼程,连夜赶路……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我不但跟来送他了,还站在车边迟迟不归,等车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