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啦,改天我再去阿姨家打个招呼。”
由起子点点头,客套几句之后转身离去,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讶异。三安家的迁居十分突然,如今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回到外场,其中的内情一定不单纯。
返家之后,由起子回头看着对面的三安家。笼罩在夜色之中的屋子灯火通明,一名男子正站在二楼的窗户边,拿起两个坐垫拍打灰尘。应该是弘二吧,由起子心想。可是印象中的弘二瘦弱、略带点神经质,男子的体型却显得十分壮硕。
过了一会,男子拿着两个坐垫转身离开窗户。屋内的灯光照亮他的侧脸,长相看得一清二楚。
“……啊!”
由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紧接着又再度出现。关上窗子前的那一瞬间,由起子又一次地看见他的长相。
他不是弘二。
(我的眼睛有问题吗?)
由起子揉揉自己的眼睛。那个人绝对不是弘二,而是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的另一个人。由起子的堂姐在下外场,对面就是大冢木料厂,以前由起子拜访堂姐的时候,曾经见过那名男子在木料厂忙进忙出。
(他是大冢家的儿子。)
由起子跟大冢家没什么交情,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一定是他,可是——
(这怎么可能?)
的确不可能。日向子明明说在二楼打扫卫生的是弘二,更何况大冢木料厂的儿子早就已经死了。“我一定是老眼昏花了。”
由起子自我解嘲,内心却浮现出无法言喻的不安。
(反正以后就知道了。)
没错。日向子过几天会来打招呼,到时候再问她就好了。
夜色吞没了大地,黄色的灯光在田畦的彼端不停闪烁。田中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想起前两天小惠唆使自己袭击家人的事情。
昨天晚上小惠带着田中下山,他还是无法下定决心袭击村民,两人就这样走到田中家附近。看到家中的灯光,田中当然不肯对家人下手,两人只好趁着天明之前回到山中。今晚田中又来到同一个地点,不同的是现在的他饱受饥饿的煎熬。
饥饿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无情地折磨田中的肉体。狩猎是免除痛苦的唯一方法,内心的天平正往恶的一端大大倾斜,因此田中非回到家中不可。他知道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将促使自己做出天理难容的行为,也只有自己最亲最爱的家人会怜悯他的遭遇、宽恕他的罪行。田中不觉得其他村民会同情自己,他们宁愿田中活活饿死,也不肯牺牲自己。
踏上不归路的感觉十分可怕,田中不知道可怕的是罪行本身,抑或是接踵而来的惩罚。可以确定的是,袭击家人绝对可以减轻自身的恐惧。
忍受饥饿感的同时,田中开始思量妻儿的未来。田中的父母已经过世,几个兄弟的经济状况勉强算得上小康,没有能力养活佐知子和两个孩子。佐知子又没有工作经验,往后该如何生活?两个孩子又将面临怎样的未来?即使勉强读完高中,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他们继续念大学,一想到这里,田中就替两个孩子感到可怜。小惠说的没错,如果把他们带到山入,不但全家人衣食无忧,也不必替两个孩子的未来操心了。
自从苏醒以来,田中总是感到无法言喻的孤独,好像偌大的世界只剩下自己似的。田中觉得自己被隔绝在某种屏障之外,再也无法回到那个熟悉的避风港,这种迫切的思念带领他回家。然而家中的大门深锁,黄澄澄的灯光温暖了屋子里面的每一个人,却让寒风中的田中感到格外的孤独。那是自己的家,那是家人们一起生活的地方,自己却永远被排除在外,不得其门而入。
(我在这里。)
你们的爸爸还没有死,还活的好好的。站在屋外的田中殷殷期盼重返家园的愿望能够实现。
对家人的思念让田中暂时忘了饥饿,他想起总是替他准备一桌好菜的妻子,以及围着饭桌一起用餐的两个孩子。再平凡也不过的日常景象,如今却永远成为心中的追忆,田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不珍惜昔日那种毫不起眼、却又无可取代的安稳生活。
屋子里的人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吧?大概没有人会出来迎接死后复活的自己吧?无法实现的幼稚梦想盘踞在田中的脑海,让他不忍就此离去,就跟昨晚一样。不同的是刻骨铭心的痛苦正在折磨着田中,几乎令他失去理智。
田中打量着周围,确定四下无人之后,缓缓地迈开脚步。屋子里的灯光尚未熄灭,不过家人似乎都睡了,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响。田中抬头看着二楼,两个孩子的房间都放下了挡雨板,似乎不欢迎他的造访。田中走到屋后。小小的仓库盘踞后院的一角,几只晾衣杆孤零零的站在地上。面向后院的落地窗一样放下了挡雨板,他的妻子就睡在窗户的另一端。田中想见妻子一面,希望妻子知道他还活着,更希望获得妻子的慰藉,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孤独。他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打算轻叩挡雨板,却没有勇气叫醒窗后的妻子。除了担心吵醒两个孩子之外,他更害怕家人将自己当成避之唯恐不及的祸害。
温暖的家令他眷恋,却又像充满恶意的敌人,将他挡在门外。这就是小惠所说的“看不见的高墙”吧,田中心想。
没有受到邀请,就无法随便进入,即使自己的家也一样。田中曾经邀请小惠到家里作客,因此家中的大门为了尸鬼而敞开,然而当田中死亡之后,大门再度关闭。不,应该说当田中成为尸鬼之后,家中的大门再度关闭。死者是家中的成员,拥有留在家里的权利,享有受家人追思的权利,享有受家人追思的资格。尸鬼就不同了,由于再也不是家中的一部分,除非获得家人的招待,否则他永远也无法进入屋内。
不得其门而入的田中在原地来回踱步,最后走向后门。后门上锁了,不过田中知道备用钥匙放在哪里,于是他走到面向后门的花园,将手伸进久未使用的花盆。找到钥匙了,拿着钥匙的右手却抖个不停,根本无法插入钥匙孔。熟悉的屋子让田中感到莫名的恐惧,就好像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揪住了一般,痛苦得想在地上打滚。
这时一阵低沉的吼叫声传入耳中。仔细一听,好像是从后门附近的狗屋传出来的。“拉布”二字才闪过田中的脑海,饲养多年的杂种狗立刻从狗屋窜出,朝着自己的主人狂吠。
田中吃了一惊,连忙离开狗屋。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你没有资格进入这间屋子,拉布的狂吠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心虚的田中一步步地后退,这时不远处的开窗声传入耳中。妻子的声音从紧闭的挡雨板之后响起,田中感到心中一酸。
“小昭吗?”妻子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声音听来格外的腻人。“你在外面做什么?”
挡雨板被拉开了,妻子现身窗前。不是她、不是这个人,田中在心中呐喊。
——佐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