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声大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女女女(11)
现在她根本不愿谈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包括她的父母,那两个吊死在一根绳子上的老干部。没意思啦,别烦我好不好?她眼下只愿意谈谈钱,谈谈男人和女人。她可以旁若无人地闯进客厅,不管在座的有什么人,单刀直入各种咸味话题。她评论起女士的眼睛、鼻梁、脖子、胸腰、手足、屁股,无微不至,常有独特心得,先领男人的神会,于是有时搔搔头自嘲:“真好笑,你们看我这眼光——我简直要成个男人啦。”接着她又可以大谈男人,一直谈到男人也无法谈到的水平,再洋洋自得地取笑诸位面红耳赤的听众:“不行不行,你们男人的神经太脆弱啦。受不了吧?好,换个频道,谈别的。”
幸亏幺姑耳聋,不知她嘴里喷吐出一些什么,否则根本不用等到进浴室,脑血管早就啪啪啪爆裂千万次无疑。
不过她不会在乎幺姑的好恶。正如她从不在乎什么领导,说不上班就不上班,说不开会就不开会,连请假条都没有。她也不在乎公园告示牌,带着她那个班上的中学生偷朵花,偷橘子,偷小卖店的饮料,乐得一派天真眉飞色舞,而且一次游玩如果没有这类冒险,就简直他妈的味同嚼蜡。她满口粗话却让孩子们觉得很开心,很崇拜,很迷恋,一个个不叫她“老师”而叫她“老黑”或者“黑姐姐”,把她当成了黑社会的巾帼老大。她几乎同所有的同事吵过架但又交友众多,交际圈覆盖到作家、画家、导演、歌星、高官以及子弟,外国的白人或者黑人。这就是她不会在乎幺姑也不会在乎上述所有人的资本——她经常宣布社会太肮脏,号称她每天回家都洗澡,于是湿淋淋的头上支着许多夹子,像一根狼牙棒。
她果然再没有来病房。我去学校找过她,想问一问她是否听说过一个叫珍媭的人,因为幺姑近来经常叨念着这个名字。
她的门上钉着很多留言条,落款者有姓张的,姓马的,姓M的等等。一个提着大旅行皮箱的大胡子守在门边直瞪我,似乎我根本没有权利在这里搓手和皱眉头。我只好知趣地离开。
我找到她时,电话有故障,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来自月球。“……珍媭?是发粮票查电费的黄婆婆吧?”
“好像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还有事?”
“你也不问问幺姑?”
“她还活着?”
“活着。”我回答得居然不怎么理直气壮。
“没钱到姐儿们这里来拿。在抽屉里。门钥匙在老地方。”她补上这一句就把话筒挂了。
我知道她用钱倒是不算小气,至少在很多时候是这样。可我不需要钱。
我需要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幺姑躺在家里,又咚咚地开始捶打着床边的小桌了。我赶紧找尿盆,还有小孩们常用的那种尿片,刚被烤得暖烘烘的。
“不是。我饿了,饿呀。”
她又在催饭,可我看看手表,其实还不到十一点。
“想吃什么菜?”我征求她的意见,努力保持自己的镇定,不去思索她口角的白沫。
“肉!”
她又随手一捶,捶得桌面咚的一声如惊雷劈顶,留下余音嗡嗡嗡,搅得我脑袋里乱糟糟的,各种部件都裂缝和错位了。
她近来很能吃,一餐三碗米饭,还要大块大块地吃肉,尤其对肥肉,可以像吞豆腐一样顺顺溜溜。这使我很奇怪。她以前从不吃猪肉,还说当年小镇上常挂着几颗示众的人头,待绳子腐烂,人头就跌落在地,被猪猡啃得滴溜溜地转,四下里滚去,不时滚到幺姑门前的水沟里。她说从那时起,她一见到猪肉就胸闷欲吐。 。。
女女女(12)
而现在她爱上猪肉了。热腾腾的猪肉端上来,她立即精神大振,贪婪地大口咀嚼,油水从嘴角挤出来,落在衣襟上却不自知。她还老埋怨我们不给她吃肉,舍不得花钱,对她太小气,又反复声明她一个老家伙是吃不下多少的。更令人难堪的是,她住医院那一段,她总是控诉保姆偷吃了她的猪肉,我们送去的猪肉她全没吃到——其实连邻床的病友也笑着证明,她确实是吃了的。不用说,保姆气得整日拉长着脸,有时还偷偷抹眼泪,说从未见过这样难侍候的刁老婆子。
不管我们怎样解释幺姑的从前,保姆总是不相信。
不管我们怎样说好话和增加酬金,保姆也气冲冲地要走。
幺姑一连气走了四个保姆。她似乎已经变了,从那团团蒸汽中出来以后就只是形似幺姑的另外一个人,连目光也常常透出一种陌生的凶狠。我对此不寒而栗,怀疑这不过是造物主的险恶阴谋,蓄意让她激起一切人的厌恶,把人们对她的同情统统消灭掉,非如此不离开人间。我感到这个阴谋笼罩天地,正在把我死死地纠缠,使我无法动弹,只能一步步顺着阴谋行动下去,却不知将走向何方。一只乌鸦总在窗外叫,一只蝴蝶总是飞入窗口,一个卖冰的老汉常常朝门里探一下头,这一切隐含着什么意义?上天的神秘启示,我无法猜破。
也许,幺姑在蒸汽中那个反倒好了。我一想到这点就怵然心惊,就想去洗菜或扫地。其实老黑在一个月零三天前就说过类似的话—— 一个月零三天,就是我与老黑的区别么?
幺姑打了个嗝,扭着眉头,说猪肉一点味道也没有,最好是弄点火焙鱼来吃。
我估计她又会这样,决计装作没听见。
“要加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