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艺高人胆大
半个时辰后,海津军政商学各界名流代表步出娘娘庙,预备登上露台观看斗会节目。王贵和会同广源商行其他分店掌柜及高级管事们,忙不迭下楼迎接胡闵行等人。
颜幼卿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望见那一群人当中,有好些西洋面孔。其中两位,竟然甚是熟悉——正是曾经在玉壶顶上住了两个月的阿克曼与其友人菲利普斯。跟随傅中宵谈判时,颜幼卿已经知道了此二人身份:一个是米旗国派驻海津租界的新任军事长官,另一个则是海津米旗国领事馆的新任秘书。这两个人地位颇高,与另外几名洋人一起,被围在最中间。颜幼卿远远向周围扫视一圈,又发现了约翰逊与科斯塔的身影。想来也并不意外,当初这帮一等座的洋人,本就是要往海津而来。
刚开始颜幼卿还有点儿忐忑,目光无意间与其中几位对上,见对方毫无所觉,遂放下心来。又看了两圈,再无其他发现,才回神跟紧自家掌柜,服侍好大老板。胡闵行邀请过来的贵客中,也有几个洋人,都是生意上有往来的洋行经理、贸易客户之类。胡闵行自己就说一口流利的西语,洋客身边带了通译也没用上。
大老板及贵客落座后,就是王贵和,也只有站着的份儿。至于颜幼卿,则贴到了楼梯拐角处,偶尔还要帮上下跑腿的伙计递递盘子。不过他所在的位置视野不错,前方再无旁人遮挡,整个广场尽入眼中。他目力又好,连跑旱船的老婆婆脸上化的什么妆都看得一清二楚。
贵客们对于皇会表演十分欣赏,甚是投入。越往后节目越精彩,各家都憋着绝招留在后头亮出来,好叫海津地界的贵人们品评高下。颜幼卿看得十分高兴。他长到这么大,说实话,还从没见识过此等热闹隆重的盛会。他眼睛盯着场中,偶有伙计经过,不必转头,纯凭感觉伸出手去,总能准确无误把盘子递到合适的地方。好在所有人都不是很专心,也没谁发现他哪儿不对。
斗会节目以龙灯狮子开场收尾,中间各色表演轮番上阵。不拘哪一行,每次至少两支队伍上场。技不如人者,或者干脆利落认输,自己退下去,或者被观众倒彩嘘声轰下去,再换别家队伍上来。
广源商行赞助的几家皇会,在各自的表演比斗中有输有赢,不算十分出彩,也不算丢人。胡闵行也没想与其他大势力比,只要压过老对手鑫隆商行,就算不虚此行。眼看太阳西斜,皇会渐渐接近尾声。最后一轮高跷比斗,正如众人所料,鑫隆商行一方上场的,恰是耍顶灯绝技的兄弟二人,并十来个配角。因为此前兵器节目上输给了广源商行,这一队人马上来,个个气势汹汹,摩拳擦掌。
别家高跷会都在之前几轮演完了所有的花样,知道斗不过这一场,压根没打算上去。观众纷纷将目光投向广源高跷会。
却见广源高跷会中只走出来一个人。此人脚踩六尺木跷,其貌不扬,手里拎的东西却极为打眼:一个大铁环,下方垂着十来根白亮亮的银索,每根银索末端吊着个透明琉璃碗,碗里边轻轻漾着五颜六色的水,望去便好似盛了仙家琼浆玉液一般。观者安静了一刹,随即议论纷纷,都猜不出是何机关。那顶灯绝技,再如何高超,好歹多数都看过。这广源商行亮出来的高跷节目,却如此新奇漂亮。可以说,还没开演,人气上边已然分出了高下。
曹师傅手腕轻晃,铁环开始转动,自慢而快,越来越急。那一圈五彩玻璃碗渐飘渐高,终成为一片彩虹幻影,无比炫目。人群中爆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表演顶灯的兄弟俩毕竟是老江湖,见此情景,并未慌乱,照样有条不紊演起来。上场的都明白,越是新奇的节目,往往难度越大,风险越高。不到最后,谁也不能说一定会赢。
为了在高跷上演好水火流星,不但行头分量减轻了,动作也有所改动,一些太过繁琐的变化便省减掉了。时间上却又不能比对方的顶灯短太多,因此事先做了编排:先上水流星,再上火流星,最后重上一轮水流星,加几个难度大的动作收尾。
第一轮水流星顺利结束,赢得彩声震天。等到崔师傅亮出火流星,指间藏着火种,单手划过,飞快地点燃十个铜碗。大白日里也能看得见火焰翻飞,果真如一圈流星在空中飞舞,观者情绪更是高昂。坐在露台上的贵人们都忍不住鼓掌叫好,几个好奇的洋人情不自禁站起来,从栏杆边上探身出去,只为看得更清楚些。
胡大善人面上大觉有光,一面看,一面不忘向王掌柜点头表示夸赞。
颜幼卿贴在角落里,看得正高兴。忽然目光一凛,上前两步,身体前倾,顺手拨开占据了栏杆主位的那个洋人。洋人身材比他高大得多,却随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让到旁边。似乎被这小伙计没礼貌的举动惹恼了,皱起眉头。他还没开口说话,王贵和与胡闵行都注意到了这边动静。王掌柜赶忙道:“幼卿,怎么回事?你是怕洋大人这么站着不稳当么?”
颜幼卿回头,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话,表情凝重,眼睛往几案上迅速扫过,一个箭步迈过来,动作飞快,抄起所有盛放果品的西洋金边玻璃盘子,堆成一叠托在手里。盘子里许多吃食,顿时尽数散落在案上,一片狼藉。
众人吓一大跳,谁都没反应过来阻止他。胡闵行神色一变,正要开口呵斥,却见他托着那一大叠十来个盘子,直接窜上栏杆,飞身便扑了出去。胡大善人一声呵斥就此噎在嗓子眼,和旁边其他人一样,惊呆在当场。
就见颜幼卿飞扑向侧前方另一家店铺,脚尖在二楼翘起的檐角上一点,人在半空,左手抱着整叠玻璃盘,右手单抽出一个,伸展胳膊,往空中一兜,接住了一只正燃着火苗飞过来的小铜碗。他将那托住小铜碗的玻璃盘顺手搁在这家栏柱上,身形闪动,轻盈如燕子,瞬间扑向另一个方向。
站在自家露台上的胡闵行王贵和等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故,那火流星上的小铜碗竟然脱离绳索,向四面飞射出去。观众中有那眼神好的,看见火苗蹿上了拴系铜碗的绳索,不过数息之间,又有几根绳索先后烧断,铜碗失去控制,飞射而出。
颜幼卿快如闪电,众人看不清他模样,只见一道青色掠影在屋檐、围栏、旗杆、石柱之间纵横。随着那身影挪移,一个个托住铜碗的玻璃盘被放置在不同方位,火苗跃动间,居然叫人觉着错落有致。有些不明所以的观众以为是特地加演的惊险节目,竟齐齐吆喝着鼓起掌来。唯有王贵和等人心里明白是出了意外,若无颜幼卿下场拦截,那燃烧着的铜碗四处乱飞,后果端的不堪设想。广源商行露台上所有知情者都绷紧了弦,死死盯住场中,不敢稍有异动。
第一个铜碗飞脱,崔师傅便察觉不对,马上放慢了速度。因绳索易燃,末端皆连接了一段细铜丝。碗中火油多少亦经过了严格计算,以控制火苗大小和燃烧时间。火会顺着铜丝烧上绳索,必定是行头出了问题。崔师傅急出一身冷汗,却无法可想。发现颜幼卿举动,惊喜交加,同时也愈加小心控制,只求对方能及时接住所有飞脱的铜碗。
最后一根绳索眼看就要烧断,因铁环已不再快速转动,铜碗在崔师傅面前数尺跌落,而颜幼卿却还在另一边。崔师傅心想实在来不及,哪怕拿手硬接也必须得捞住。便听颜幼卿轻叱一声:“崔师傅!”
一只金边大玻璃盘子打着旋儿飞过来。崔师傅下盘功夫果然了得,抄手接住,踩着高跷连上两步,让那只铜碗又准又稳落在盘中。
这几下说来复杂,在观者眼中,不过瞬间而已,众人无不惊得屏息僵立,目瞪口呆。
崔师傅不愧是多年老江湖,内心惊涛骇浪,面上却几乎不显,端着盘子四方作揖,装出一副胸有成竹模样。被这一套惊险表演震住的观众们才回过神来,顿时彩声雷动。
旁边表演顶灯的人马因被飞出去的铜碗吓住,中途停下没动。都是江湖行家,到这时候哪里还看不出猫腻。奈何对方表面上圆得毫无破绽,非要捅穿说出来,没准还要被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起哄。再说对方明摆着有一流高手坐镇。虽说真正武术大家不下场,是不成文的规矩,但人家有面子请得动,能奈他何?
按照预先排练,还有一套水流星要演。崔师傅见顶灯人马摆出阵势,接着演起来,自然没有这时候下场的道理。那负责递行头的伙计早吓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手抖腿软提溜不起来。颜幼卿走过去,拎起水流星,快速又细致地检查一番,为崔师傅换下了手里光秃秃的铁环。崔师傅顾不得惊叹他的身手,简直感激涕零,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行头。
为了接住那几只喷火乱飞的铜碗,颜幼卿可说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时候才觉出有些后怕,棉袍里头的单衣湿透了整一层。他站在场中,等一轮高跷全部演完,才与崔师傅一同回到广源商行自家铺面。王贵和早站在门前,这时立刻将二人引入后堂,连带那递行头的伙计一起。来到后堂偏厅,竟是胡闵行亲自等在那里。
王贵和脸色铁青:“崔师傅,刚才是怎么回事?”
崔师傅一脸惭愧:“回禀掌柜的,在下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那火焰竟会自铜丝燃上绳索,只能是行头被做了手脚……”他抬头看了颜幼卿一眼。经手行头的人,除了他自己和那名伙计,剩下的就是颜幼卿。他不愿拖颜幼卿下水,却又无可避免。
颜幼卿见他犹豫着不往下说,遂道:“最有可能,是火油被人抹到了铜丝和绳索上。这动作眨眼工夫便能做到。火油色浅,急切间无从分辨,若非事故发生,恐怕没人能够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