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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不能再拖了。可怜可怜孩子吧,不能再拖了。大棒子妈在听。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但是,她侧着脸,在听。大棒子的妈很长地吸了一口气,用她最后力气发出了一声嚎啕。这一声无比地凄凉,真的是撕心裂肺。所有的人都哭了,端方,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哭了。端方流着泪,知道了,事情了结了。彻底了结了。他叫过了母亲,让她回去,让她回去搬运木料,他要送大棒子一口棺材。母亲快到门口的时候,端方叫住母亲,让她再从鸡窝里捉两只下蛋的老母鸡来。母亲照办了。木料和两只芦花鸡刚刚进了大棒子家的大门,大棒子的妈就软了。端方喊来了木匠。又一个残阳如血。王家庄的上空突然响起了斧头的敲击声,斧头的敲击声巨大而又沉闷,丧心病狂。

晚饭之前端方从乱葬岗回来,天色已是将黑。天井刚刚扫过,洒上水了,是那种大乱之后的齐整,十分清爽。桌凳放在天井的正中央,是晚饭前的光景。王存粮失神地坐在那儿。端方走进厨房,母亲正在锅灶的旁边,往牛头盆里头舀粥,怔怔地看着儿子的脸。端方什么都没说,拿起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口气灌进了喉咙。喝完水,端方回到天井,差不多虚脱了,再也挣不出一点力气。端方没有走到桌边,而是靠着厨房的墙,滑下去了,一屁股坐在了墙角。王存粮走到端方的身边,蹲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却掏出了香烟。不是烟锅,是纸烟,丰收牌的。九分钱一盒。存粮拆了烟盒的封,抽出一根,叼上了,又抽出一根,放在地上,就放在端方的两只脚中间。端方望着地上的纸烟,停了片刻,接过继父手上的洋火,给继父点上了,自己也点上了。这是端方有生以来的第一支香烟。吸得太猛,呛住了。父子两个都点上了烟,再也没有说什么,就在墙角,一口一口地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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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三章(5)

网子一直躲在屋子里,竖着耳朵,听天井里的动静。听了半天,安稳了,壮着胆子走出了堂屋。王存粮望着他的亲儿子,突然吼叫了一声:“跪下!”网子不是自己跪下的,而是被爹爹的那一声吼叫吓得跪下的。网子跪在天井里,瞪着眼睛,无助地望着他的母亲。母亲正站在厨房的门框里面,神情木讷,也不敢动。王存粮盯着网子,越看越替大棒子伤心,越看越为自己的儿子生气,突然站起来了,要动手。王存粮从来没有碰这个小儿子一巴掌。舍不得。今天他要动手。今天他要给他来一点家法。网子颤抖了。母亲也颤抖了。端方望着手里的香烟,说话了,说:“爹,不要打他。”王存粮停住了,回头瞅了一眼端方,端方的眼睛肿得只剩下最后的一道缝隙。端方说,“不要打他。”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在这个家里,第一次具备了终止事态的控制力。端方对网子说:“起来。”网子看了看他的父亲,又看了看他的大哥,不知道该听谁的,不敢动。王存粮瞪起了眼睛,高声说:“个小畜生!哥叫你起来,还不起来!”网子起来了,一个人悄悄走进了厨房,站在了母亲的身后。母亲给端上牛头盆,来到了天井,顺眼看了一眼墙角的父子。沈翠珍注意到端方夹着烟,却没有吸,脑袋枕在墙上,嘴巴张得老大,已经睡着了。王存粮把端方手里的半截子香烟取了下来,在地上掐掉,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龙生龙,凤生凤。”沈翠珍听见了,懂他的意思了。心口一热,要哭。手里晃了一下,被稀饭烫着了。沈翠珍放下牛头盆,把大拇指头送到了嘴里,说:“吃晚饭了。”王存粮弓了腰,拍拍端方的膝盖,说:“吃晚饭了。吃了再睡。”

《平原》第四章(1)

一直努力着为端方做媒的大辫子带来了好消息,却不是时候。女方的母亲也是,别的倒不急,一定要先把端方拉过来,“相”一下。沈翠珍有些为难。眼下的端方鼻青脸肿的,脸上的伤还淤在那儿,怎么见面呢。沈翠珍说,端方现在的模样“绝对不是他真实的水平”。大辫子不说话,想了想,说:“起码要看一眼相片吧。”这可把沈翠珍难住了,端方哪里有相片?他这样的家境,哪里拍得起。好在沈翠珍是一个活络的女人,有主意了,立即把端方的高中毕业合影翻了出来,用指甲在端方的下巴那儿划了一道很深的痕。大辫子接过毕业照,虽说一眼就找到了端方,毕竟是合影,小模小样的,脸上的七孔也不清晰,看不出什么来。大辫子接过端方的高中毕业照,笑了,说:“翠珍哪,你真是有主意,做女人真是屈了你这块料了。”

但是女方就是死心眼,在“先看人”这个问题上不肯通融。大辫子把端方的毕业纪念照退回到翠珍的手上,重复了女方的意思。翠珍自言自语说:“怎么会有这样不通物理的人家?”心里头已经冷了一大半。大辫子看着翠珍的脸色,心里说,你沈翠珍光生了三个儿子,到底没有亲生的闺女,哪里能懂得丈母娘找女婿的谨慎。翠珍不放心地说:“大辫子,你没有说端方挨打的事吧?”大辫子说:“那件事多晦气,提它做什么?没提。一个字都没提。”翠珍想,大辫子到底是大辫子,说话办事就是牢靠,是个妥当人。大辫子说:“见还是不见?我要回话呢。”翠珍没有说话,回房间去抓了十个鸡蛋,塞到了大辫子的手上,笑着说:“大辫子,下次还要麻烦你。”大辫子客气了一回,听出意思来了,这件事拉倒了,就撂在这儿了。翠珍这个人她大辫子是知道的,别看她嫁过两次男人,回头草她还不吃。是一头母犟驴子呢。

端方现在的模样的确不是他“真实的水平”,一身一脸的伤,难免要往合作医疗那边跑。跑多了,换药反而是其次,倒成了喝汽水了,顺便再和兴隆聊聊。兴隆好歹当过兵,见过大世面,谈吐里头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概括起来说,就是一门心思建议端方去当兵。总是呆在王家庄,“不是把自己呆成一棵树,就是把自己呆成一头猪。”兴隆这般说。还有一句话也是兴隆一直挂在嘴上的:“好歹弄一把冲锋枪玩玩,弄好了还能弄一把手枪玩玩。”这句话端方爱听,主要是好玩。兴隆偏偏不说“提干”,就是要说“弄一把手枪玩玩”。一来二去,端方的心思慢慢地被他说动了。是啊,弄一把手枪玩玩,挺好的。

没想到吴蔓玲在这个下午走到合作医疗来了。吴蔓玲和混世魔王一样,也是南京来的知青,可现在人家已经是王家庄的支部书记了。要是细说起来的话,端方和吴蔓玲并不怎么熟,几乎没有单独地说过什么话。为什么呢?因为这两年端方一直在中堡镇,又不怎么回家,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就少了。两年前呢,两年前端方的个头还没有蹿上来,看上去就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又瘦又小,吴支书哪里能注意到他。所以,虽说都是王家庄的人,两个人其实很生分。吴蔓玲是挺着她的手指头进来的,她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正在流血。吴蔓玲的脸上一直在微笑,看起来这一点点小伤对她这个铁姑娘来说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家常便饭了。吴蔓玲跨过了门槛。引起端方注意的却不是她手上的血,而是吴蔓玲的脚,准确地说,是吴蔓玲的脚丫。她赤着脚,脚背上沾了一层泥巴,一小半已经干了,裤管一直卷到膝盖的上方。端方注意到,吴蔓玲乌黑的脚趾全部张开了,那是打赤脚的庄稼人才会有的状况。吴蔓玲的脚丫给了端方无比深刻的印象。端方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吴支书。”

吴蔓玲瞥了一眼端方,笑起来,说:“是端方吧?——个端方伙,学的哪块的,不喊吴大姐,还无支书有支书的呢。”

端方吓了一大跳。倒不是吴蔓玲一口喊出了他的名字,而是她的口音,她说话的口气。吴蔓玲一点南京腔都没有了,一嘴王家庄的话,十分地地道,简直就是王家庄土生土长的一个村姑。吴蔓玲看了一眼端方脸上的伤,说:“佩全这个狗东西,下手那么重。好长时间不说他了。”端方连忙说:“都过去了。”吴蔓玲笑眯眯地,轻声说:“不学好。有力气不下田干活,打架!什么时候给你们办个学习班,好好给你们紧一紧发条,收收你们的贱骨头。”端方知道吴支书这是在批评了,但是,口气是亲的,带有家长里短的热情,是软绵绵的一巴掌,心里头反而很受用。没想到吴蔓玲这么平易近人,一说话就春风扑面,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就这么说着话,吴蔓玲已经亲自给伤口消过毒,洒上消炎药,蒙上纱布,自己给自己包裹好了。一点也没有麻烦兴隆。一切都妥当了,端方以为吴蔓玲会坐下来,慢慢说两句闲话的。却没有。吴蔓玲没那个闲功夫。风风火火地进来的,风风火火地又走了。端方望着吴蔓玲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了,吴蔓玲其实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可人家说话办事已经像一个长者了,可以说很威严,也可以说很慈祥,不仅不讨厌,反而更轻松、更活泼、更有趣。端方以前一直以为吴蔓玲是一个傲慢的人,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一口地道的乡下口音已经充分说明这个问题了。但是,有一个问题倒把端方迷惑住了,吴蔓玲好听的南京话哪里去了呢?还有,她好看的模样又是到哪里去了呢?

《平原》第四章(2)

看见吴蔓玲走远了,兴隆拿出汽水,自己一瓶,端方一瓶。兴隆喝了两口,脸上挂上了意味深长的微笑,突然说:“端方,你可要对人家好一点。”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端方问:“对谁好一点?”

兴隆的嘴巴往外努了努,显然是指吴蔓玲了。

端方不明就里,问:“为什么?”

兴隆说:“你还想不想当兵去?”

端方说:“想啊。”

兴隆说:“还是啊。人家不松口,你当什么兵?傻小子你记住了,你的命就在她的嘴里,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口痰。”

为了更加直观地解释这一点,兴隆咔了一口,吐向了门外。兴隆的痰没能飞远,在门槛的内口掉下来了,趴在地上,像一摊鸡屎。吴蔓玲是一九七四年的三八妇女节当上王家庄的大队支部书记的。说起来也真是,王家庄在二月二十一号那一天出了一件事,原来的支部书记在二月二十一号被人堵在了床上。吴蔓玲三月八号就续上去了,一切都水到渠成。原先的支部书记叫王连方,一个男将,面相蛮厚道的一个人。然而,老话是怎么说的?男人的面相有两张,一张挂在脸上,一张躲在裤裆。一般来说,可以相信的并不在脸上,反而躲在裤裆。就说王连方吧,王连方的那张脸特别地老实,很本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憨。谁也想不到他是个“憨脸刁”,裤裆里的小二子可刁滑了。王连方在女人的面前有一手,从不使蛮,不玩霸王硬上弓的那一套,相反,可怜巴巴的。他要是喜欢上哪个新媳妇了,往往会特别地客气,方方面面都照顾。逮准了机会,笑眯眯地对人家说:“帮帮忙,帮帮忙哎。”所谓“帮帮忙”,说白了,其实就是叫妇女们脱裤子。“帮帮忙”是王连方的一个口头禅,十分地文雅、十分地隐蔽、听上去像从事正经八百的工作。事实上,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妇女们就是“工作”,赤条条的,颤抖抖的,放在被窝里面,让王连方去“忙”。王连方究竟让多少妇女们“帮”过“忙”,谁也不知道。有一首顺口溜在私下里是这样流传的:王连方,实在忙,

到处都是丈母娘。

丈母娘,也姓王,

名字就叫王家庄。可是,王连方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作死了。你的小二子再忙,你也不能叫军嫂给你帮啊。那不是往枪口、往炮口、往坦克上撞么?他偏偏撞上了。结果呢,被军嫂的婆婆堵在了床上。王连方的政治生命当即就粉身碎骨。

王连方“下去”了,吴蔓玲呢,“上来”了。说起吴蔓玲来,乡亲们的话可就多了,她的事迹可以说上一箩筐,一笆斗,说不完的。刚刚来到王家庄,吴蔓玲就喊出了一句口号,也就是最著名的“两要两不要”:要做乡下人,不要做城里人,要做男人,不要做女人。吴蔓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随便举一个例子,第一年的冬天,队长安排生产队的男将们去挑大粪,吴蔓玲不同意,站起来了。她也要挑。生产队长难办了。其实队长这样是有道理的,挑大粪可不是一般的活,累不说,关键是太脏。大粪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别看它在茅坑里头不显山、不露水,你要是真的动了它,粪舀子一搅和,它的厉害出来了,能臭出去三里地,张牙舞爪,狗都不理。女人们哪里吃得消。吴蔓玲偏偏不信这个邪,她坚持说:“男同志能做到的,我们女同志也一定能够做到。”这句话其实是毛主席说的,可是,经吴蔓玲这么一说,你感觉不到她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就像是她说的,脱口就出来了。这起码能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毛主席这个人说话向来是靠船下篙的,要么不说,要说就说出广大妇女同志们的心里话;第二,吴蔓玲学习毛主席语录已经学到骨子里,她并没有把毛主席的话当作山珍海味和大鱼大肉,就是家常便饭,所以,落实在了平平常常的行动上。吴蔓玲真的去了,就一个女将,夹在男人堆里,在臭气熏天的道路上健步如飞。当然,事情也是不凑巧,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吴蔓玲自己也没有当回事,她的身上提前了,来了。吴蔓玲浑然不觉,还在和男将们竞赛呢。还是一个小男孩发现了吴蔓玲的不对,他叫住了吴蔓玲,说:“姐,你的脚破了,淌血呢。”吴蔓玲放下粪桶,回过头去,看到了大地上血色的脚印。大伙儿都围过来了,吴蔓玲脱下鞋,看了半天的脚,没有发现不妥当。队长这才注意到血是从吴蔓玲的裤管里流下来的。队长是个已婚的男人,猜出了###分,却又不好挑明了,只能含含糊糊地关照吴蔓玲,让她先回去。吴蔓玲的小脸羞得通红,可是,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吴蔓玲:“轻伤不下火线。走,把这一趟挑完了再说。”队长后来逢人就念叨吴蔓玲的好,说小吴“这丫头是个泼皮”!

小吴才不是泼皮。在王家庄,小吴其实是一个最和气、最好说话的人了,对每一个人都好。不论是老的还是小的,见人就笑,没话也有话说。即使在路上遇到了,她也要招呼一声,“阿吃过啦?”亲切,热乎,完全是一家子的模样。小吴不只是热情,为了尽快地拉近“和贫下中农的距离”,她开始学习了,学习王家庄的土话。在别的知青因为语言不通还在用手比划的时候,吴蔓玲早就融入进来了,她的舌头也悄悄地拉直了。“是”不再是“是”,而是“四”,“吃”不再是“吃”,而是“刺”。她把“统统”说成了“哈巴郎当”,把小男孩说成了“细麻症”。她还学会了骂人,会说你这个“倒头东西”。偶尔还出粗口。她的粗口极可爱,不仅不讨厌,不下流,相反,是不见外,是亲,完全是童言无忌的好玩。同样是一句粗话,别人说了,会翻脸,弄不好还会动手。可小吴说了不会,不仅不会,人家还会笑,乐出一脸的鱼尾纹和牙花。就觉得这孩子生错了地方,她怎么能是南京人呢,不可能哪。她是我们王家庄的亲闺女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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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四章(3)

反过来,乡亲们在小吴的面前一样是口无遮拦,有时候都倒了七荤八素的地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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