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分给卞德仁的平房,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是刚刚建盖的,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墙面、砖瓦、地面、门窗、灶台,各处无不透着旧态、陈色,即使将它们重新粉刷,重新抹净,也不足以使它们焕然一新,岁月的痕迹不是积淀在上面,而是长在了上面,清除是清除不掉的。就像人已承载了无数时间后,表面上再做何种整容,身体的各个部位也是不能返老还童了。这个平房,是他们生命的田园,他们的孩子是种子,他们的种子在这里成长、开花、结果,果实熟透了,他们就将熟透的果实撒了出去,果实上该播种新的种子了。每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品种,他们开的花,结的果各不相同,适合播撒到哪儿,就播撒到哪儿了。孩子们的种子上又会开新花、结新果,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果,他们只能是隔岸观火;再往后,一代一代继续地播种、开花、结果,他们就连隔岸观火都不能了,他们就走向了落叶归根,埋在了黄土下。生命这样轮回,周而复始。从这个平房,五个儿子都已经走了出去,剩下了他们两个老夫妻,这个院子,从过去的拥挤、吵闹,归于了宽敞、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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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静下来,他们才有时间回忆了,回忆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他们最多的时间,成了他们最有兴趣的爱好。有时,卞德仁和侯翠翠单独待在房间的时候,说起他们的过去,他们总是有种恍惚,觉得他们现在就是他们的过去,中间生育、养育了五个儿子,又看着儿子们娶妻生子,那过程好像是一眨眼的,一下就跳到了现在,甚至觉得他们是昨天才从侯马赶过来的。那个时候,卞德仁就不由感叹一句:日子过得真快哟!侯翠翠就跟上一句,是哪,我想起你买我的事,就像在昨天呢。他们对过去有着深刻的记忆,却同时又像个失忆者,忽略了过程,想的时候,只能闪现出一个过去时;过去到现在,被压缩得没有了时间的过程,过程仿佛停留在了空间,没有走时间的轨道,他们于是一步就跨了过来。时间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平静下来,细细地,慢慢地,他们望着彼此脸上爬满的大小不一的皱纹,才会回到了过去的过程上,回味着,又发觉过程其实是漫长的,其间事件的点点滴滴数说起来,可能到了他们离开这个世上的那一天,都数说不完;发生的过程有多长,他们就将述说多长,说起来,就浓缩不了了,只嫌少不嫌多的。他们的大半生都过去了,剩下的就是一段小半生了,用小半生去讲大半生的事,怎么能说得过来呢?更何况那小半生的终止符说来就来了,不容你准备的。这么一看,过去是那么悠远,岁月人生是如此的悠长。
说起来,侯翠翠掐指算起,她的名字“侯翠翠”从什么时候再没有“用”过了?“用”就是别人张口叫起来的。卞德仁想想说,好像是从她生了第一个孩子银翠后开始的。他改口叫她“孩子她娘”了。侯翠翠叹口气,苦笑着说:我的名字不用了,我自己都要忘了啊。卞德仁顺着,半玩笑半安慰她说:你再没叫过我“哥”,我也忘了我是比你大了。自从侯翠翠和卞德仁有了第一个孩子卞银翠后,他们之间的称呼不由自主地改换了“孩子他娘”、“孩子他爹”了。解放前孩子们叫他们“爹娘”,解放后就叫“爸妈”了,他们之间称呼也就变为“孩子他爸”、“孩子他妈”了。利落的时候,去掉“孩子”,只叫“他爹、他爸”和“他娘、他妈”。后来他们又有了孙儿,在孙儿们面前,他们有时又叫了“他爷爷”、“他奶奶”,也是不由自主的。怎么换口,他们之间是再没有相互指名道姓了。好在卞德仁有单位的,他的名字在单位还是被人叫来叫去,不叫他名,也称他姓的,从“小卞”到“卞师傅”、“老卞”的,总之,“卞”姓不离口的。而侯翠翠,从她“嫁”给了卞德仁,外人就叫她“卞家的”,后来,岁月长着,她的称呼变换和增加着,叫她“卞嫂”、“卞婶”、“卞姨”、“卞大妈”、“卞奶奶”的都有,怎么变都没有人叫过她的姓,呼过她的名,这怨不得别人,她没有单位,一个家庭妇女,外人又有几个知道她的名和姓呢?想起自己的名字,侯翠翠总是不由得就想起卞德仁和她在一起,还叫她名字的当年。那时,她“翠翠”的名字被人叫起来,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和唯一啊。她“嫁”了后,生了孩子后,就变了;那当年提起来,似近似远的。
卞德仁说:日子过得真快哟(2)
想起当年,侯翠翠母亲交代他们两人“有命就好好活吧”的话,卞德仁就问侯翠翠,说:你说,咱们这辈子活得好不好?
侯翠翠想想,反问他:你说呢?
卞德仁眉头微微皱起,认真地思索起来,片刻,说:娘说的好,是个啥好?
侯翠翠想了想,说:不偷、不摸、不抢、不恶,不图大富大贵,能够不愁吃、喝、穿、用,本本分分的,老老实实的,勤勤快快的,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就是一生的福分。这不是我娘说的,是我想的。其实,娘想的活好,说起来也是这些,她活着时,常念叨的也是这样的理。
卞德仁点点头,说人都是这样想的理。他欣慰地出口气,说他们是做到了。
侯翠翠说,也有没做到的时候,他们可是饿过肚子,缺过吃喝,孩子夭折、流产的不顺经历。卞德仁说,那是条件没到,年代逼的,不是他们没有尽力,他们只要是朝着“活好”的目标去奔的,就对得住自己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只要想着“活好”,总会活好的。看,应该是看到头来的时候,到头来,总归他们是好的。孩子们没偷没抢没恶别人的,家人都是顺顺当当了,这已经够好了,他是很满足了。侯翠翠说,她也是满足的。
说起来,卞德仁说应该是借了翠翠的光,侯翠翠说她不上班挣钱,没少拖累他,哪给他带来过什么的“光”。卞德仁说她的“克人”,是能扶持意善诚实者,这就是“光”。侯翠翠说那也是得力于他的好,他要不好,他们啥结果真难说了。卞德仁笑着说,那就是我该死,早死了。侯翠翠也笑了,说她自个儿就不信她有那么大的本事,当年,她娘叫人那么写,其实是想吓跑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她娘跟写告文的人说时就那么说的。卞德仁说你不也克死了你的坏爹吗?侯翠翠说那是他自作报应的。接着她沉吟说:娘人好,不也该得病的得病了,那是谁克的呢?卞德仁说,那是你爹把她折磨的。
侯翠翠感叹一声,说:人是跟啥人,有啥命;对付了,咋都好,不对付,怎么都不好。“克”是相互的。好人克坏人,坏人也害好人哪。
卞德仁说:两个好人在一起了,就是好上帮好了。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的。
算起来,他们在一起,从兄妹到夫妻,走了近六十个年头了。这中间,他们没有红过脸,拌过嘴,相互关心,相互体谅,相互任劳,为生活、为家,协和一心,配合默契的,他们按照命运生活,也在改变着生活;命运不济的,他们补上,补上了多少的不顺,他们就有了多少的顺利。这是他们互相协调的力量所成就的。他们辛劳地养了五个儿子,儿子们给了他们个孙儿满堂,他们制造的这个家族是他们创下的大业,这是令人最为满意的事了;每一个孩子的身上都有他们的脉血,孩子们其实是接过了他们生命的接力棒,接过了他们的接力棒,其实他们的生命就是结束了,他们后面的人生,就是富裕的生命了。
说过去说得多了,卞德仁、侯翠翠就想,他们这么容易去回忆,是不是他们就要离去了?要离去的人才总是愿意回忆的。说着,他们就算起了他们的身子骨,从内到外,他们的身子还能挺立在世上多少个春秋冬夏?他们觉得他们已是“古来稀”的这个岁数,往后计算日子已经不能拿年分段了,得用季;再往后,就用月,用日了。算起来,他们的身子骨并没有大毛病,都是些小病小痛,侯翠翠的肩背部有骨质增生,卞德仁的前列腺有点肿大,血压有点高,有时他们会便秘,这些都是到了岁数该有的,这些不是控制生命的根本要害;没有大病,是他们的幸运,他们也是比好多老人幸运的。排除意外,按照这样的身体状况,他们想,他们还是可以生活一段的,一段有多长,看命了;他们是踩着生命步伐而生活了,生活像他们现在的生命一样,也是富裕出来的。
富裕着,也是该坐享其成的清闲了。清闲之下,他们是要看着他们后辈们的生活了。生活是个大舞台,在上面表演的人群都该是生龙活虎的,他们老了,跳不动,跑不动了,只能走个龙套,做个看客了。他们已经把表演的经验交给了儿子们,儿子们再把经验传授于他们的孩子,一代一代地,无止尽了。他们对儿子们传授的生活本质也是“有命好好活”,他们说的“活好”,是他们理解的“平淡、本分、安稳”的生活哲理,这是他们活着的最高目标,也是对后辈们的最大指望;他们不指望他们有大起,说有大起了,就有大落。当年,他们没有兄妹,他们独自地执行着他们的理解,专一而单一;后来,他们有了五个儿子,十个手指不能一般齐,儿子们怎么理解的,就怎么生活了;儿子们的孩子们再怎么想的,又是他们的生活了。怎么想,就走出了不同的路;走什么路,他们都会有他们的各自道理。生活,他们看不到了,儿子们就接上了;儿子们之后,就是孙儿们了;一代一代地,永远下去。他们的精血也永远地流动在其中,这就是他们的家族;家族的人在,他们其实就是活着的。
卞银花说:孩子姓卞;才叫四世同堂(1)
从卞德仁这代算起,他的孙儿们就是家族的第三代了。卞金锁是第二代的老大,他孩子的老大,女儿卞银花,就成为了第三代的老大。
卞银花当的这个老大,比父亲统领的范围要大得多,她有三个妹妹和一群的堂弟堂妹。在如此“庞大”的队伍中做老大,她的这个老大当得有力量,有气势,她是称得起来的“大姐大”。她长得像父亲,为她女性的位置上又平添了些男气,使“老大”更显威力了。
与老实憨厚,不爱管人管事,摆老大架势的父亲比起来,卞银花似乎天生就是做老大的料。她自小就养成了心甘情愿,不遗余力地付出老大力量的习性。她六七岁的时候,她时时处处地就在三个妹妹面前体现出了老大的风范。她在她们面前,管她们让她们护她们。她们中间谁做错事了,她就立着小脸,叉着小腰,小大人似的点说起来;吃好东西的时候,她不抢,先分给她们、让着她们吃;她们中间谁欺负谁了,她就姐姐的样子站了出来,谁错说谁,谁弱护谁的。即使在小她两岁的叔叔卞金荣面前,表现出来的架势也是十足的姐姐架势。卞金荣再淘,再皮,她对他也敢管敢教。有意思的是,卞银花以姐姐的口气喊叫“叔叔”时,“叔叔”听起来已经不是称谓了,好像就是个名字。她管谁说谁养出了习惯,弟妹们服从、依赖她也成了习惯,在她这一代人中,她老大的地位、威信不知不觉中就树立了起来,心里是有了强烈的责任感的。她喜欢被抬举,被依赖,喜欢担当重任。
老大卞银花在学习上并没有给弟妹们树立好榜样。她天生不爱学习,学习也就不好。她上小学三年级时,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对卞银花来说,倒是觉得她是赶上了好时候,她稀里糊涂地小学就毕业了。升入初中后,不爱学习的卞银花在父母面前就嚷嚷着要退学。这是“知识无用”的时代,学习不学习无所谓的。家里一群的孩子,省出一个孩子上学,等于给家里省了笔开销,却添了个人手,父母欣然同意了她退学。
在家里,卞银花承担了做饭、收拾屋子的任务,这些都是她早就学会了的劳动,对她不成问题。整天在家的,她忙完了这,又忙那,像个专职的主妇,沉入本该成|人做的事务中,她小小年纪的脸上,现出了一副成|人的脸色。这种气质日积月累,成为了一种永远先于同龄人的推进。
一年后,父母给卞银花找了份卖冰棍的临时工,让她去挣钱贴补家里。卖了两个夏天的冰棍,第三年临夏,准备又去卖冰棍的时候,一天,母亲王香萍单位的一个同事主动找上门,说市糖业烟酒公司正在要人,说她可以走后门,叫卞银花进去,母亲惊喜地说能进去就太好了!母亲以为那同事是吹牛说说而已,没想到真就把事办成了。卞银花十分顺利地就进了糖业烟酒公司。进去后,她被安排在公司所属的门市部做营业员,三年学徒后,她就可以转正为正式工。参加工作得如此顺利,母亲说她真是有福气之人。
过了两个月,母亲就不再说她有福气了。原来,单位同事的帮忙不是白帮的,是要搭一个对象给女儿的。其实一切不是那同事帮的忙,同事只是个中间人,执行任务者,本质上操动出劲用力的,是幕后另有其人。幕后的人是生产科的周科长。周科长经常下车间,与职工熟悉,对职工王香萍的大女儿卞银花从小就很能干的传闻有所耳闻。一天下班,偶然在街头他见到了正卖冰棍的卞银花,他自己并没见过卞银花,是身边的职工指说的。职工认识卞银花,向她打了招呼。科长跟着也搭讪地说了两句。卞银花给他的印象是长相端正,身体结实,面貌上不像十七岁,像过了二十岁。她懂礼貌,能说会道,是成熟、大方的,一接触就觉得她是个能干又会做事的姑娘。
见识了卞银花之后,科长就动了想要卞银花做儿媳妇的想法。说心里话,在他内心,卞银花再能干,她文化低,他并不欣赏。他想他的儿子要是条件好的话,他并不会打卞银花的主意。
周科长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是老大,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对象。父母对于儿子没有对象,十分在意,也是十分担心。父母担心的不是二十五岁本身,二十五岁这个年龄还没有对象,大是大了点,也不算反常。父母是担心儿子的将来,还能不能找上对象。儿子自身的条件有点与众不同,母亲怀他两个月的时候,年轻无知,并不知道怀孕,患感冒时,正常地吃了些感冒药,等知道怀孕的时候,都是过了三个月,吃感冒药的事在意也是晚了。心里只有乞求老天爷保佑肚子里的孩子了。父母商量,不论孩子是男是女,名字都叫“周大有”,意思希望孩子有正常孩子都该有的智慧、健康。儿子生出,表面上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他们还兴奋了一阵,等孩子到了该走路、说话的时候,问题出来了,才发现他发育是迟钝的,该走路的时候,他不会走,该说话的时候,他说不出话,与他同岁的孩子相比,人家该跑了,他才学走路,人家该上小学了,他才开始学说话。虽然发育迟了,父母并没有过分难过,反倒觉得有一些庆幸,因为,儿子脑子反应慢是慢点,却没有按他们原来的最坏设想,成了傻子。说话晚,他就上学晚,十岁才上学。上了学,他智商的落后又充分地暴露出来,学习成绩永远是班里的最差。小学毕业,由于学习成绩太差,他没有升入初中,在家待着了。待在家,他没有白待,帮着父母看妹妹了,父母觉得看孩子对他也是一种能力锻炼。在家看了六年的孩子,等到最小的妹妹也上学了,他待在家的期限也到了,父母就给他寻了份在粮库看大门的工作,他这就参加了工作。
卞银花说:孩子姓卞;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