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停好车走上档案馆的台阶,春雨穿着黑色的衣服走在前面,手里撑着黑色的雨伞,宛如中世纪保管档案的管卷大臣。
一个多小时前,春雨在车上告诉龙舟,必须要去一趟英国公共档案馆——如果《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是真实的,如果间谍余准真有其人的话,那么一定可以在档案馆里,查到当年的情报卷宗和审问记录。有的话就可以证实她的推测,那么教授去中国的原因也就可以解释,说不定也能找到打开旋转门之谜的钥匙了。
春雨的话也提醒了龙舟,他想起半年多前的一天,教授让龙舟开车送他去公共档案馆。那天上午九点就到了档案馆,教授进去呆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要闭馆时,龙舟才接到教授的手机,开车将他接了回来。
在KFC吃午餐的时候,春雨向龙舟讲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然后来到了公众档案馆。
此刻,龙舟与春雨走进档案馆,明亮洁净的大厅,与想象中黑暗阴森的档案馆大不相同。
龙舟利用詹姆士大学研究生的身份——常有大学的人来这里查档案,他很快进入了馆藏档案的电脑目录,在陆军部档案总目里,找到了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情报部门的子目录。档案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在1916年的子目录中,龙舟开始对所有案卷名称进行检索,关键词是:“YuTsun”。
光这一年的陆军部情报档案就有几万卷,当时正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时候,陆军部每日处理来自世界各地浩如烟海的情报,最终都收集在这里。
终于,电脑在一卷名为“关于YuTsun间谍案的调查报告”的案卷上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把头凑到屏幕前,春雨点点头:“果真有这个人!”
接着是这卷档案的阅览记录,1990年以前记录都没有保存下来,从1990年至今只有过一次阅览,时间是2004年11月28日,电脑还显示了阅览者的姓名:MacFerguson。
“没想到教授也来查过!”
MacFerguson就是弗格森教授,原来半年前他到档案馆来,查阅的就是这卷档案啊。龙舟终于向春雨俯首称臣了,直到十秒钟前,还认为这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等了几十分钟,案卷才从档案库房里被调了出来。龙舟缓缓打开厚重的档案夹,看到卷宗封面上1916年的字样,而且还被打上了top…secret(绝密)的标志。
当然这个“绝密”仅指大战时期,一般过了几十年就会解密,可以向社会公众开放。
翻开“关于YuTsun间谍案的调查报告”,发现这是由上百页打印纸装订而成的,密密麻麻打满了字,纸张早已脆弱而泛黄,翻动每一页都须格外小心。
龙舟生怕自己粗心弄坏了档案,就把翻页的重任交给了春雨。她胆战心惊屏着呼吸,看着那些小而模糊的打字机字体,不一会儿就眼花了。这些卷宗全都散发着一战时期的气味,似乎已许多年没人来看过了——不,至少半年前弗格森教授来看过。
两人都不敢说话,害怕口水污染了档案,只能彼此用目光交流,或在纸上用中文进行笔谈,倒是种别有风味的对话。
卷宗的开头几十页,是一个名叫RichardMadden的英国皇家陆军上尉,向他的上级也就是陆军部军情处的报告。
RichardMadden?春雨记得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也有这样一个人,与案卷里同样的角色身份,可以译成理查德·马登。
理查德·马登先是向上级报告,他是如何捕获间谍YuTsun的,春雨依旧将案卷里的YuTsun翻译成中文名“余准”——
1916年的春天与夏天,正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如火如荼,在人间地狱般的法国战场上,英军阵地频遭德军精准的炮击,伤亡惨重。英国陆军部认为,极有可能是情报泄露给了德国人所致。同时,军情处上尉理查德·马登,一直在追踪伦敦郊区的两名德国间谍。终于,马登发现了德国间谍ViktorRuneberg,并在逮捕他的过程中将其击毙。马登在Runeberg的住处,接到了余准的电话,确定了那个隐藏更深的间谍,原来竟是个旅居英国的中国人。马登火速赶往追捕,不想余准已逃往伦敦北郊的旋转门饭店。
看到这里春雨捂住嘴巴,以免喊出声来破坏了卷宗。龙舟则在纸上写下三个汉字:旋转门。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下午(2)
春雨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那是个月光明媚的夜晚,理查德·马登跟踪到旋转门饭店,向管家出示了证件。管家告诉他在不久前,有个中国男子来到这里,现正在花园里与主人StephenAlbert(斯蒂芬·艾伯特)先生聊天——StephenAlbert,正与《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汉学家同一个名字。
在马登的命令之下,管家只得带着他进入花园。这个花园里有着复杂的道路,小径中分出许多条岔路,黑夜里根本无法分辨,要不是管家提着灯在前面带路,马登早就迷失了方向。他们来到花园中心,看到两个人站在一栋房子前聊天。其中一人是英国绅士的模样,正是旋转门饭店的主人斯蒂芬·艾伯特,此外还有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马登确信他就是间谍余准。
此时余准也发现了马登,他突然从怀里掏出手枪,马登立刻闪到一棵大树背后。他本以为余准会向他射击的,却没想到余准对艾伯特开了一枪。斯蒂芬·艾伯特当即倒地不起,而余准则对马登笑了笑,接着将手枪扔到地上。这幕场景令马登终生难忘,他不明白余准为什么这么做?然后他将余准逮捕,而艾伯特被子弹击中心脏身亡。
理查德·马登上尉的报告结束了,竟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写得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内容更精彩,是间谍余准被捕后的供词,全部供词竟长达上百页,由余准用英文亲笔写成,若翻译成中文至少有几万字,本书限于篇幅不能全部录入,只能节选其中几段文字,以余准的第一人称译为中文如下——
尊敬的中校(指英国陆军部负责审讯余准的一名军官):我叫余准,1885年出生在中国江苏省,我的祖先曾显赫一时,在明清两朝数百年间,出过许多位著名的高官和文人。我们家族中最著名的一位人物,便是大名鼎鼎的“TsuiPen”公,他是我的曾祖父,在西南边陲的云南省担任过高官。
“TsuiPen”公也是著名的文人,精通古典诗歌与哲学,曾为《道德经》做过注释。我的曾祖父最大的爱好是写小说,从少年时代起就构思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发誓要比《红楼梦》更伟大。但作为一名士大夫,写小说被认为是没出息的雕虫小技,“TsuiPen”公辞去官职,从云南回到故乡,建造了一个秘密花园,里面着复杂的迷宫道路,布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极少有人能进出迷宫。曾祖父耗费了十三年光阴,躲藏在迷宫中心的房子里写作。
有年冬天,一个从云南来的不速之客求见“TsuiPen”公,并用一支有毒的匕首刺杀了我的曾祖父——原来他是个复仇者。“TsuiPen”公遇刺身亡后,我们家就走向了衰落,几百年家业不到十几年就败光了。“TsuiPen”公的小说始终残缺不全,有人说他从未写完过他的小说,也有人说他的手稿大部分被自己烧了。
现在说说我自己吧。我出生在老宅,18岁离开故乡,到不远的上海去读书。我在上海学会了英语,后来又到欧洲留学,先是英国,然后是德国。我熟练掌握了德语、法语和俄语,并获得了博士学位。我在柏林留学时,被吸收进了德国的间谍结构,并接收了电报与密码学的训练。
两年前,随着萨拉热窝的枪声,这场可怕的世界大战爆发了。因为我们中国是大战的中立国(就在余准被处死后的第二年,中国政府宣布向德国及奥匈帝国宣战,一不留神成为了巴黎和会上的战胜国,因此产生“青岛问题”,引发了改变中国命运的“五四”运动),中国人在欧洲不会被怀疑,加之我的英文极好,被柏林情报总部派到英国,以英语教师的名义潜伏在伦敦,和ViktorRuneberg一起搜集机密情报。
两年来我搜集了许多情报,为柏林的情报官带去了赫赫功劳,而我则像鼹鼠一样生活在伦敦,忍受这里的阴雨和大雾。你以为我是在为德国服务吗?不,我与德国仅仅只是雇佣被雇佣的关系,但既然已承诺要做一个间谍,我就必须要做到最好。柏林的头头看不起中国人,他认为我们怯懦、自私且缺乏男子气概。为此我必须要证明给他看,中国人是了不起的民族,能完成其他人完不成的任何任务——我确信在我身上,汇集着几千年来我们民族的无数智慧,自周文王以来的许多先辈,老子、孔子、孙子、孟子、庄子等等,他们带给人类灿烂的文明——而在相同的年代里,你们不列颠人的祖先,还在欧洲寒冷的森林里,过着茹毛饮血的野蛮生活。
今天,我依然为我的祖先们而感到自豪。而唯一的不幸在于:这是中国遭受耻辱的世纪。为了洗刷这种种的耻辱,也为了让日耳曼人对我刮目相看,我必须要做得比任何人都优秀,证明我余准作为一个中国人,可以用一己之力,改变几万名德国士兵的命运!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下午(3)
然而,理查德·马登上尉破坏了我的任务,他找到了ViktorRuneberg,并用德语接了我的电话,暴露了我的身份。一切努力都已付诸东流,马登上尉即将来逮捕我,而此时还有一份机密情报没有传递出去。我已没有了电台,更不能通过邮寄(所有寄往德国及与德国有关地址的邮件都会被严格检查)。
忽然我想到那个法国小城的名字——艾伯特。我在柏林的上司,每天都会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