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当面告诉你,就是怕你会有精神负担,以为自己良心过不去。不要这样想,你要知道,你做的,也就是我们希望你做的。”
“‘我们’,还有谁?”简妮问。
“我们全家人。”爸爸说,用手指向走廊那里的房门画了个圈,“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小家子气。我们都是真正识大体的。”
“那么妈妈呢?”话已到嘴边,可简妮终于没有问出来。要是妈妈真的和爸爸一致,她应该和爸爸一起对简妮说。可是,要是妈妈与爸爸的想法不一致,简妮一定要问个明白,又能怎样?又能做什么呢?简妮看了爸爸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了一声:“谢谢。”
她看到爸爸的脸上乱云飞渡,就象从前在格林威治村,她带范妮去看病前,到爸爸房门前去告别时,他脸上的样子。简妮这时强烈地感受到,爸爸心里的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渴望。它在他的心里涌动,简直就要喷薄而出。但简妮决心忽略它。她镇定地看着爸爸说:“你是知道的,我想要做的,一定能做到。”
简妮看到爸爸的脸色一暗,但他也马上镇定下来。他的下巴微微向外突出,脸上出现了担当的勇敢。这样子让简妮想起了大学军训时打枪的靶子。在那上面,清楚地指明了将要被打击的位置,准备好了要被打得百孔千疮。简妮不知道,在范妮回上海的时候,也曾在爷爷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情。在范妮的心里,当时也有过同样关于靶子的联想。她们姐妹在心里的惊痛和厌烦,都是一样的。
第十章 买办王(17)
简妮迅速地离开了家。
她又来到防空洞酒吧。星期天晚上,是酒吧最寥落的时候。和劳拉一起喝过酒的桌子空着,和公寓里那些女孩一起吃饭的桌子也空着,简妮坐到吧台上的高凳上。那里很陌生,高高地吊着,她心里有种迷路似的感觉。但她喜欢那里明亮的灯光,能看到酒保在杯盏间忙碌,蒸汽机赫赫地响,有点暖意。要了一杯葡萄酒,将酒在嘴里涮过,满嘴都是干邑清冽的酸
涩,好象黏膜都缩起来了。简妮感到自己象是一个假装飞鸟的小孩,自己以为可以往天上飞,所以从高台上纵情跃下,但实际上,却重重落到事先已经铺好了的一厚叠棉被上,软软地陷在棉被温暖的浮尘气味中。
这时,简妮感到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带着男用的香水气味。是老板香水的气味,和武教授的那一款相同。
她顺着那只手向旁边看去,是一个白人,他也看着她。他的眼睛在吧台的烛光里蓝得象两滴水,简妮想起了挪顿公司窗下的哈德逊河。
简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说了句什么,但是简妮听不懂他的话。于是,他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他说的是汉语,说“小姐漂亮。”
“小姐漂亮。”他说。
简妮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白人将自己看成是上海酒吧里专门吊外国人的上海小姐了。
“马上拿开你的手。”简妮低声喝道。
他大吃一惊,马上将手抽回去:“抱歉,我不知道你是美国人。非常抱歉。”他说。
简妮看着他不说话。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有请他吃耳光。他也是美国东部的口音。简妮觉得十分亲切。还有更亲切的,是他马上断定,简妮是个美国人。
简妮耸了耸肩膀,说:“好吧,不算什么。”
“有时候太寂寞了啊,所以只好在酒吧里认识女孩子。”他自嘲地笑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简妮问。
“我是劳思莱斯精细化工公司的上海首席代表。”他说,“这真是个寂寞的城市啊,一到下午六点,天就黑了,城市也黑了下来。人们都消失了,好象撒到地上的水银一样。而且,这也是个奇怪的城市,不象美国,也不象中国。你住久了才会知道,这个城市真的奇怪。”
“真的?”简妮说,“我觉得它不是美国,就是中国,非常中国。”
“那是你住得不够久,女孩。”他极其自信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挪顿兄弟公司工作。”
“你住在哪里?我指在美国。”
“纽约的格林威治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