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教不了他啦。”
他道,“临渊这孩子不错,在肃州的时候,不过是纠正了他几句诗,便追着我叫先生。”
他撑着椅背,想要去够桌案上的茶器,两手却使不上力,稍稍抬起身子,整个肩膀便摇摆着发抖。林晗心中一滞,终是跨出一步,把人按在座上。
“我来。”
他喉中一哽,最后一字听着些许浊闷。像是为了掩盖心头的潮涌,林晗手上动作如风,拈茶,研末,冲泡,一鼓作气,不一会,满室花香中便荡溢出几分清新的茶烟。
裴信静静地看着他,憔悴枯槁,如同镌入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我活不了多久了。”
林晗奉茶的手突然凝在空中,耳中回荡着他淡如飞絮的嗓音,忽地一阵嗡鸣,手臂微微颤抖。
“我死之后,裴氏必然衰败,世族争相倾轧,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含宁,宛康是个好地方,北出城门就是最广袤的草原大漠,足够隐姓埋名,平安顺遂度过一世。”
林晗长叹一声,握着茶盏的手指贴着鱼鳞白瓷,缓缓屈起,攥紧。
“你总是这样,从来都自作主张,替我安排好了。也不问问,给的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
裴信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林晗反问。
“平安喜乐,这是你的心愿。”
他柔声细语,话语中带着一股历经世事沧桑的慨然,“否则,便不会在将死之时来讨你的嫌了。”
林晗忆起风雪中的许愿松,和那两串老旧斑驳的心愿牒。
“世事在变,人的想法也会变的。今时的愿,或许早就跟旧时的愿望不同了。”
裴信有些错愕,一瞬后喃喃低语:“是吗……看来,是我弄错了。”
林晗抿了抿唇,生硬道:“茶凉了。”
他不再出神,接过温热的杯盏,小口呷着翠碧的茶汤。
溢散的水雾腾转直上,熏染着苍白的眉眼。林晗沉默地盯着他饮茶,往事一股脑涌入脑海,也像杂乱无序的烟雾似的,顿时填满了胸壑,不吐不快。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上昀阁,”林晗徐徐道,“那年夏至午后,满宫开着水莲花。你隐在竹帘后,柳太傅问我和齐王都学过什么书,那小子吓傻了,只有我,战战兢兢地背了一首蒹葭。”
他那时候到底是个幼童,头一回独自觐见丹墀,满眼的华宫广殿,直朝自己逼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不自觉便被天家威势所震慑,整个人呆了,惴惴不安地立着。
裴信淡淡点头,指尖在膝上无声地敲着拍子,微笑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林晗不禁感慨万千,脸上涌出些笑颜,道:“然后你走出来,对着我很温柔地笑。我看出神了,也像个小呆子,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年裴信还年轻,和他如今差不多的岁数,举手投足不似后来沉稳威严,带着股清风朗月,澄霜皓雪的明快气度。
“诗三百,有的歌颂王道,有的讽喻政令,有的讴咏民风,唯‘蒹葭’一首,诗心无邪,引人神往,”裴信面上浮出温煦的笑意,娓娓道,“长久以来,我都很喜欢。”
林晗一怔。当初苦心孤诣许久,临阵时他却紧张得脑袋空空,硬着头皮背了首诗,哪知道歪打正着,凭这首诗赢得他的青眼。
裴信瞧出他的错愕,温声揭过往事:“罢了。好不容易一叙,莫让陈年旧怨搅了彼此的情致。桓儿如何了?”
“一切都好,”林晗闷声吐息,蹙眉道,“方才你说,裴氏必会衰败。还有桓儿在,你倒不必如此悲观。”
裴信眼中通透了然,沉声笑道:“桓儿确是天纵之才。可你看不出,他心中只有你吗?”
当面被他点破,林晗两颊腾地烧了起来,迟迟说不出话。
“把裴氏交给他,心里的事装得多了,”裴信顿了顿,长叹道,“他会离你越来越远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