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铺了一路,布满青泥苔痕。门钉上红锈斑斑,他抬手一推,虚掩的寺门裂开一隙。两个女声在幽静的深院里一对一答,听来熟悉至极,林晗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一女子忧心如焚,絮絮道:“唉,辛苦跑一趟,寺里的佛头也没幸免于难,这可如何是好,莫非只能空手回盛京?”
另一个声音则是气定神闲,淡然处之,道:“子玉稍安勿躁。再不济还有千佛窟,一个一个找,总能找到佛像真身。”
林晗一怔。子玉也到宛康了?原来是她,怪不得听着耳熟。
裴子玉轻叹一声,无奈道:“你呀,真是个木石性子。那佛窟里成千的佛像,你要挨个找不成?”
那女子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除了对着这些佛像,我这一辈子也没别的兴趣。”
聂峥姗姗来迟,附耳过去:“是裴姑娘和万年县主。”
“万年县主?”
林晗挑眉。
聂峥朝绿竹猗猗的深庭中瞥一眼,低声道:“安赫香。”
林晗惊奇地盯他一眼,悄悄道:“只知有个万年公主,是孝哀皇帝和安太后的嫡长女,不过四岁便夭折了。安太后如此宠爱赫香,把亲女儿的封号给她?”
他实在好奇,藏身在寺外攀爬如幕的葛藤花枝中,屏息凝视着院中动静。古旧的寺堂中立着两个亭亭的倩影,裴子玉身着男装,另一个女子身形稍矮,一袭水红丝裙,清丽出尘,宛如莲中仙子。
她们站在古寺破败的屋檐下,身上蒙着一层暗光。白昼从屋瓦的空隙间透进屋宇,像是疏疏落落的雪。
“这可是我最后一次陪你出门了,”裴子玉悠悠长叹,“婚期将近,若找不到慧圣菩萨的塑像,你我儿时的夙愿,便达不成了。”
气氛一时沉凝,旁边的小丫鬟见她伤感,便好心安慰道:“姑娘别难过,成亲是好事。崔公子是夫人千挑万选的佳婿,旁人都羡慕呢。”
“什么好事呀。”
安赫香反驳道,“我辈女子,饱读诗书,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宿命。依我看,子玉的才学应当入朝为官,当个女相公,澄清四海,匡扶社稷才对。”
这话说得不近人情,却逗笑了裴子玉。她颔首掩唇,轻声道:“就会拿我寻开心。”
“别难过,找不着慧圣菩萨,找到了前朝古寺,”安赫香拉住她的手,碎步领着子玉到门廊下,指着头顶灰暗的梁柱,“你看这斗拱,是不是比寻常屋舍朴厚古拙得多,正是前代营造的制式。椽檩上有彩绘,涂了清漆,还清晰可见。你等着,我摹下来给你看。”
两个女孩并肩携手,仰首望着屋顶,头颅微微靠拢。天光漏在她们身上,仿佛粼粼的水波。
安赫香说做便做,搬来一张布满灰尘蛛网的桌子,对着庙里佛像通白片刻,提着裙裥登上桌面。
小丫鬟急得发慌:“安姑娘小心!”
“赫香!”
裴子玉焦急地盯着她,束手无策,“别胡来,太危险了。”
寺庙荒废多年,积了不少灰土蛛丝,纷纷扬扬坠到赫香头发上、衣服上。她却全不在意,从发间取下簪笔,抽出宽袖当中一卷空白画卷,细细临摹着屋梁上经年蒙尘的彩绘佛图。
林晗不禁淡笑,望向高处那纤弱的身影,道:“这个赫香,性子倒是有趣。”
“也就你觉得她有趣,”聂峥轻声道,“盛京里的人都说她脾气古怪,好好一个姑娘,不读些诗书,偏对石窟佛像感兴趣,日夜钻研石刻,沉迷如何盖房子。明明色艺双绝,却把自己读成了不通世故的书呆子。”
“她那番话不是挺有见地的?”
林晗摇头笑道,“虽是出格了些,但说得直爽,我听着也舒心。”
聂峥无言以对,转而道:“你就不上去问问,青梅竹马的子玉姑娘要成亲了,夫家是谁?”
林晗神色一凝,长叹道:“不去了。走吧,何必搅了姑娘们兴致。”
他只凭三言两语就能猜到。先前裴信说王致靠联姻拉拢了南方世族卢家,身为世家的闺秀,子玉哪里逃得过联姻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