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外公一度疑心她偷偷交往了男朋友,总笑着要她带回家考察一番,被她欲盖弥彰地否认以及含羞带怯地含糊了过去,其实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于是她行事应加小心谨慎。
有时不免自嘲比情妇与妓女更不如,如果情妇是一种身份而妓女是一种职业,那么她既无身份证也无上岗证,所以偷偷摸摸。
江离城也很小心谨慎,但是另外一种,比如他频频换会面地点,比如他从来不需要她尽侍寝以外的义务,连泡茶刮胡子这种小事都不需要她做。这之于她固然是好事,但是她觉得,其实他也很怕她下暗桩谋杀他。这个想设令她很舒爽。
江离城多半时候冷冷的,笑得少,话更少。这一点甚合她意,她也寡言少笑,尤其当对方是他时。有时两人连续相处十二小时以上,竟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但是他也似乎有脑抽筋的时候。有一回陈子柚受寒发着高烧,而他坚持要见她。她强打精神赴约,吃过饭后却是要她陪看一场电影。
偌大一个豪华的VIP放映厅,只有他们俩,片子又老又闷又长,好不容易撑到演了一小半,她在昏昏欲睡中听他说:“这位小姐对这片子不感兴趣,换一部。”她几乎要吐血。
新换上的片子更难看,画面杂乱,音效喧哗,她突然天眩地转,再醒来时已经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头上放了毛巾包裹的冰袋,全身绵软无力。她挣扎着爬起,发现身上换了睡衣。
看看钟,时间却尚早。屋子另一端的柔黄灯光下,江离城穿着浅色睡衣坐在沙发上,持着放大镜,似乎在看几件矿物标本,他带了一副黑框的眼镜,表情少见的认真,连脸部线条与五官都似乎柔化了一些,与他平时的风格迥异,几乎有一点儒雅的学者风范了。
陈子柚头昏脑涨地坐在床沿看着他,不太情愿地忆起,其实她初遇他时,他也是这种气质,只是少了那副很装腔作势的眼镜。那眼镜令她面前这副油画一般色调的画面美感大打折扣,显得有点搞笑。
尽管她一点声音也没出,但江离城还是发现她醒了。他头都没抬地问:“还烧着吗?桌上有温度计,自己量一下。”
温度已经恢复正常,她退烧很少能这么快。在她昏迷期间,不知她被灌下或者被注射了什么药。
既然已经不是病人,她便不敢再装病,害他没看完那部电影她已经很有罪了。陈子柚拿了一本他放在床头的书,开了床头灯开始从第一页读起,聊以打发时间。
他的书很晦涩很难懂,她勉强看到十几页,听他又说:“你不睡觉?”
她一定是把脑子烧坏了,所以她很没水准地问了一句:“你不做吗?”
她的想法是,忙碌的江先生难得应召她一次,总不成只为了让她陪他看无聊的电影,或者占着他的床睡觉。其实她的确是困了,所以她希望他尽快地把要做的事做完,然后放她安心地睡,而不是刚刚睡熟就被惊吓醒。
但是根据江离城那似乎正微微抽搐的嘴角,她觉得她似乎说错话了。
好在江离城并没有趁机大大地讽刺她一把,却很耐心地用哄孩子的口气对她说:“你放心睡。我对病女人不感兴趣,我怕被传染。”
(未完)
9…炼狱(3)
9…炼狱(3)其实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变化,日子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陈子柚的双重生活渐渐成为一种常态。
白天的时候,她是模范的大家闺秀,做一份与慈善搭边而不图名利的体面工作,绝少抛头露面于五光十色的各种宴会。家里的产业并不需要她插手什么。她所代表的是一个的符号,一如她带着镶金族符图案的平安扣护身符上,端庄圣洁,低调优雅
而在那些特定的夜晚,她则是如一抹孤魂般游荡的娼妓,在那个男人的身下没有尊严地流泪流汗,再多的不甘不愿终究屈从成隐忍承欢。
好在江离城出现的频率并不高,在她能够容忍的限度内,中间相隔的时间也长得足够她修复破损的自尊与大伤的元气。
那时她的精神源泉是外公,看着外公焕发出年轻人的活力,斗志昂扬地试图将天德推上一个新的高峰,纵然她对这个前景并不看好,但看着外公重现笑容的脸,她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江离城不出现的那些日子里,她甚至觉得他几乎算是个好人,因为他言出必行不出尔反尔,虽然很大的可能是他没兴趣了;因为他不吝于扶弱济贫,虽然其中可能含了极大的作秀成分;还有一些理由是她不愿承认的,比如他比她所能想象的变态的程度轻得多,以至于她做的那些功课没派上多少用场,又或者因为她竟然在他的身下几次得到了据说可遇不可求的高潮,以至于她有时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自己想像成嫖客,把他当作鸭子,这样想令她觉得好受得多,江离城自然就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这个灵感得益于有一阵子她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小状况,需要定期治疗与复查。人但凡进了医院就只成为一具生物学上的躯体,以难堪的姿势接受尴尬的检查与治疗,掐着手指数着绵羊忍受着烧灼的或者冰冷的疼痛,一分一秒地煎熬,与她同样定期的不得不做的另一件事情何其相似。
所以后来她再应召时,只当对方是她的保健医生,或者更物化一些,比如医疗器械,定期地帮她作身体检查。如此这般,那些夜晚果然不再难熬。
当陈子柚在报章上不小心瞥见鲁迅先生的大名时,总不免满心羞愧。敞若先生还活着又恰好知她内心,不知要怎么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写下数篇《阿柚正传》以警国人。
不过那阵子她的确不怎么惧怕江离城了倒是个事实。或许因为她的不惧怕,致使他对她的态度也柔和了许多。
比如说,有一回夜晚他召见她,沐浴完毕并不急着将她压倒,反而不知从哪里找来十几件旗袍指定她一一试穿。
那些旗袍布料考究做工精巧,从团花锦锻到素色棉布的应有尽有。她已逝的母亲与外婆都带点洋派,从未穿过这样的东西,所以她也不曾拥有过一件,此时算是生平第一次穿。
在他面前她早就懒得矜持,就那样当着他的面裸着身子挺着胸舒臂弯腰转身,穿上一件,打理整齐,待他点头后,立即脱掉,再换上另一件。
换作别的女人这种行为兴许叫作诱惑,但是由她来做,那叫作藐视,他不可能会错意。
原来时装模特是件极辛苦的营生,十几套换下来后,体力便有点不济。
江离城夹一支烟坐在窗边一张藤椅上,神色淡然,眼中兴味并不浓,不知他欣赏的到底是她每一次换装后的模样,还是她反复折腾的狼狈状。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那副表情都绝对称不上是享受。
等陈子柚换到最后一件月白色的丝绸旗袍时,江离城甚至没回头看,而是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双手都伸出去,嘴里咬着烟,似在欣赏楼下水池中的月影。
窗外月色极美,轻风吹起白色纱帘,不时拂过他的脸,以及头发。他穿了一件白色背心,米色的宽松裤子,外面罩一件白色衬衣,没系扣子,衬衣下摆也时时被风拂起,仿若白色羽翼。
从理论上讲,这实在是一幅非常有质感的画面,因为他的五官轮廓很分明,侧面尤其有点像西方人,静夜明月白纱帘,窗外有水,水中有莲,窗框里嵌着人,有漫画意境,也很像某部经典的电影中某个接近静止的动态画面。
但是陈子柚偏偏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最近一直帮他定义的那种身份,所以她很不厚道想起某种每个月都要使用的女性用品,同样有着洁白的身躯与洁白的羽翼,在电视广告中常常化身为天使造型。
那种物品的形象与眼前这位有款有型的男人形象在陈子柚脑中重合起来,她在他背后无声地微笑,越笑越舒怀,待他回头时,她极罕见的真心笑容甚至来不及从脸上消融,就那样不上不下地挂在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