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军杀降的消息,由戈登带到上海,洋人大譁,认为常胜军中的西洋军官,不应该再帮助野蛮的淮军,屠杀无辜。同时对戈登颇致讥评,说他的保证毫无价值。英、美、法各国领事,因为淮军此举,违反了万国公法不得杀害俘虏的规定,而且在人道上说,亦不可恕,因而集会商议,是不是应该修正态度,不助清军,改守中立?
会议的决定是,各自呈报驻北京的公使,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交涉,同时由英国提督柏郎向李鸿章提出抗议。这重公案,英国的态度最激烈,这不但因为协守上海及助战淮军,始终是由英国领事及驻华陆海军提督在主持,而且此一消息传到伦敦,已成为在野的自由党攻击执政的保守党的口实,如果没有比较满意的处置结果,可能会引起政潮。
这些情形,李鸿章在事前已有所闻,曾经委托他的“洋员”,也是英国人的马格里,向声明不受节制的戈登苦劝息怒。
疏通尚无结果,柏郎带着翻译官到苏州找李鸿章问罪来了。
“我国国会议员指责,大英帝国的军队,与如此野蛮的中国军队合作,对英国来说是奇耻大辱。”柏郎怒气冲冲地说,“我是代表英国君主与英国国会来跟你讲理的。”
李鸿章最怕的是总理衙门受不住外国公使的压力,降旨责备或治罪,对于柏郎的兴师问罪,虽有怯意,毕竟还不难应付,很沉着地问道:“我错在什么地方,要讲理?”
“你不该杀害投降的太平军,而况是用无耻的诱骗方法。”
“我有我杀降的道理。为了顾全大局,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些道理你未必懂,我亦不必跟你细说。”
“牵涉到英军的名誉,我不能不提出抗议。”柏郎又说,“这件事非常严重,必须你用书面认错,才有挽回的办法。”
李鸿章听翻译官传译了以后,十分生气,不过他到底是厉害脚色,声色不动地笑笑答道:“这是中国的军政,与外国无干。我不能为你认错。”
“怎么说与外国无干?戈登在这件事上有保证的责任。”
“戈登是客师,不错。然而我要请问,他是由谁给饷,由谁节制?”
这话似乎振振有词,然而柏郎亦非弱者,透过他所带的翻译官梅辉立,告诉李鸿章说:“戈登本来就已声明,不愿再受你的节制,也就不会再向你要饷,现在你亦如此说法,那很好,让戈登自由行动好了。”
戈登从苏州回昆山时,带走了郜永宽的义子郜胜镳,还有一千多从金田起事就“从龙”的“老长毛”,也投在他那里,并有谣传,戈登要从李鸿章手里夺回上海附近各县,交还太平军。这虽是虚声恫吓,但狗急尚且跳墙,如果挤得人家不能下场,则弄假成真,激出常胜军的兵变,亦非意外。
因此,李鸿章见风使舵,这样答说:“听柏提督的话,不是来讲什么理,而是来调停,那就好办了,我们不妨平心静气谈一谈。”
于是李鸿章解释他不能不杀降的原因。首先提出太平军在南汇与常熟的守将吴建瀛、骆国忠为例,这两人投降以后,依旧带兵。是因为他们都肯退出城厢,接受约束,因而保他们当到副将,信用不疑。
“由此可知,我岂是喜欢杀降的人?”李鸿章说,“郜永宽他们八个人,所求太奢,盘踞在苏州城内,俨如对敌,关系太大,不便姑息。当时如果能有别的办法解散二十万不听号令的长毛,我决不出此手段。权衡利害,杀八个人而能保全几十万人,我想这个道理,通天下去评,也是说得过去的。”
“就算这话说得过去,可是总也该听听戈登的意见呀!”
“戈登当时不在苏州。”李鸿章很有急智,硬说假(奇qIsuu。cOm書)话,“他回昆山了,来不及跟他商量。”
“苏州到昆山很近,就派人找他去,也很方便。”
“柏提督也是将官,懂兵法的,怎么说外行话?”李鸿章向梅辉立大摇其头,“像这样的事,贵乎当机立断,行事迅速,那有从容筹划的功夫?”
“无论如何,太平军将领的投降,有戈登作证,那么,任何变更盟约的处置,应该取得证人的同意。”柏郎的声音提高了,“英国是文明国家,不容许英国军官有此野蛮的行为。这件事,你的处置错误,应该承认。”
李鸿章不肯认错,但亦不再深辩。照中国官场处事的惯例来说,这就是让步。然而柏郎却不了解,只觉得交涉毫无结果,忿忿然起身而去。临行表示:常胜军今后的动向,要由英国公使跟总理衙门谈判决定,在目前,李鸿章无权指挥。
***柏郎的语气中,带着挟制的意味。李鸿章召集幕僚会议,认为可能会有两个麻烦:第一是常胜军擅自行动,或者支持那一千多老长毛攻城略地,纵不能动摇整个战局,至少也会发生牵制的作用,影响无锡、常州的克复;第二是柏郎怂恿英国公使向总理衙门提出强硬交涉,朝廷就会降旨谴责。如果发生第一个麻烦,则第二个麻烦也就更大了。
要解除这两个麻烦,一致认为应该釜底抽薪,安抚戈登。
李鸿章接纳了幕友的建议,决定犒赏常胜军7万银圆。并且立即备妥公文,专差递交江海关道黄芳,不拘任何款项,先提7万现洋,立即送到昆山。
除此以外,李鸿章另有一番打算;特地派人将驻扎在无锡城外堰桥的刘铭传找了来,第一句话就说:“省三,你才是我请了来帮忙的。”
这是李鸿章驭下的权术。他自觉一介书生处于赳武夫之间,如果部将合而相谋,纵非性命不保,至少亦会前程不保,所以平时不喜部将过于亲密,而且多少用些离间挑拨的手段,使他们彼此猜忌,难共心腹,而又只听自己的指挥。此时他这句话,就是指淮军中功劳最大的程学启而言的,意思是程学启为曾国藩指派,隶属淮军,而刘铭传方是自己物色而来的嫡系,应该格外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