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爷觉得跟大儿子不亲,又觉得把一笔巨债架在二儿子身上,虽然是二儿子的岳家,可说出去也不好听。又有吴家站在二儿子后边,原本就亲近,又有愧,所以不知不觉就往二儿子那边偏。
段老爷在家中折腾,扒墙挪屋好不热闹。那边吴家送女出门。
三月末四月初,正是阳春好时节。这日艳阳高照,锣鼓喧天,吴家屯半个村都被送亲的队伍挤满了。嫁妆排着长龙,从村东头挤到村西头。新打的家具架在车上,占满了一整条街。时兴的样式让大姑娘小媳妇都看红了眼,只叹自己没托生在吴家。
屋子里吴大姐哭得两只眼睛核桃般大,脸上的粉扑上湿掉再扑再湿。
吴冯氏哭昏过去几回,仍是强撑着哆嗦着手给大女儿开脸盘头,又把吉祥的玉佩金锁往她身上挂,只觉得怎么都不够。
吴大姐脖子上挂了五六条项链,金的银的玉的,吴冯氏还在身上找,又叫丫头去开她的嫁妆箱子。抓着吴大姐的手不肯放,强忍着泪带着笑嘱咐她,一遍又一遍。
吴老爷在院外一边迎客拱手说着吉祥话,同喜同喜,有福有福。
吉时到,正堂屋里准备好,由两个喜婆扶着吴大姐穿戴齐整盖着红盖头慢腾腾的出来,吴老爷和吴冯氏端坐堂前。
“拜!”随着这一声,吴大姐跟旁边一个抱着公鸡的人一起拜下去,拜过天地父母后,喜婆扶着吴大姐,扶着她在堂上绕一圈后出门,喜婆背她上花轿。
吴冯氏强撑着脸上带笑,两只眼睛里泪花只打转笑得比哭更苦。
到聂家前,吴大姐的脚不能着地。到了聂家再拜一遍堂这才算真正礼成。
停在吴家院前的送嫁队伍慢腾腾动起来,唢呐响亮的吹起来。
茶姑是陪嫁的丫头,她怀里抱着一个木匣子从屋子里出来,花轿旁的婆子悄没声替她掀起帘子,她弓着腰钻进去,吴大姐正在擦泪,见她钻进来斥道:“胡闹!快出去!”
花轿极大,因路上要走两个月,又无法赶路,一路都要慢腾腾的过去。所以宽足够一人横躺下还有余,有一般轿子的两倍大。吴大姐坐着的地方夹板放平就是张床,铺上几层厚被子也不比炕差到哪里去。后面是个大箱子,里面放着被褥和替换的衣服,两侧的夹板拉起可以当小桌子用,吴大姐坐着的地方下面是个暗格,里面堆着小方桌,夜壶和铜盆。前面还给陪她闲话路上解闷的丫头婆子留了几个座,挤着来能坐下四个人,晚上也能留下个人陪她。
茶姑一进来连忙蹲在她跟前侍候,先从木匣子里拿出干净的湿手巾递给吴大姐说:“二姑娘让我来的,说等到花轿起来少说也要小半时辰,前面的嫁妆要出村还早呢。她让您先净净脸,要吃要喝都赶着弄,一会儿到路上只管闭上眼睛睡大觉,万事不要多想。”她连珠炮的说,手上不停,给吴大姐净过脸擦过手后又从匣子里拿出一个盖碗,打开一看是一碗用井水冰着的米酒甜汤。
吴大姐正被这身嫁衣凤冠压得满身汗,刚才又大哭了一场,头晕发虚,见了凉甜的米酒立刻端过来灌了半碗下去才顺过气来,头也舒服点了,胸口也不发闷了。这才反应过来茶姑传的吴二姐的话都是些什么,失笑道:“浑丫头!净胡说些什么啊!”
茶姑见吴大姐缓过劲来,脸色也好些了,松了口气又从匣子里拿出个纸包,打开放在吴大姐跟前的小桌子上说:“这是绿豆糕,姑娘垫点。”又说,“一会儿等开了席,二姑娘说再送碗面进来。”话音还没落,轿外又有人叫,茶姑赶紧过去,一会儿提回来三层大食匣。
吴大姐气得低声叫:“真是个胡闹的孩子!今天是什么日子也这样由着她?”
茶姑手快,不等吴大姐让把食匣再提出去就已经打开摆好,边劝道:“我倒觉得二姑娘这是心疼姑娘呢。一会儿上了路哪还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吃一顿呢?姑娘快别说了,过来吃吧。一会儿轿子一起来就没法吃了。”
吴大姐一见摆出来的东西就觉得肚子里饥火烧得慌,她今天早上天还黑着就起来准备,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到现在都大中午头了,平常早吃过两餐饭了,她只喝了半碗米酒汤。
东西似乎是席上的,可能是吴二姐命人先从厨房端出来的,都是些不用吐骨头挑刺的方便吃食。吴大姐见还有一瓦罐的鸡汤面,黄澄澄的鸡油香气四溢,小葱花洒在上头看着格外诱人。
一碟凉调茄子,指长的细葱丝洒上香油和着厚厚一层蒜泥。一碟猪皮冻,淋上香醋酱油,颤巍巍凉滑滑。一碟皮蛋,切成桔瓣状,用香醋酱油香油蒜泥拌过,喷香扑鼻。
热菜是三碗肉一碗汤。一碗炸肉丸子,一碗白切鸡,骨头什么的都剔干净了,全是肥嫩的鸡腿肉,最后是一碗酸笋炒白肉。汤是黄瓜蛋花汤,加了黑木耳和黄花菜。
轿中八下里不透风正是闷热难当,看着面前酸香适口青凌凌的一顿饭,吴大姐顿时觉得口水四溢。
软烂的面就着几盘菜,吴大姐狠狠吃了个痛快,填饱了肚子好像这心中的难受劲也消下去了点。刚放下碗不到一刻就听到外面叫,茶姑正就着大姐吃剩下的填肚子,听见声音赶快过去,外面是来收盘子的,吴大姐看了眼,正是二姑娘身旁的米妹。
茶姑把盘子收进匣子递过去,米妹又送过来一个大篮子,茶姑接过来乍舌:“乖乖!真沉!是什么?”
米妹笑着说:“二姑娘怕大姑娘在路上吃不下饭,这都是用香油炒过煸过的小咸菜,又放了六罐酱干肉。”
茶姑一边笑着说:“这么多?”一边把篮子提到吴大姐面前掀开上面盖着的布让她看,大篮子里塞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十几个小瓦罐。
吴大姐一见泪意又让勾了上来,捂住嘴,把哭声咽回去,勉强说:“……告诉你家姑娘,说她费心了。”说罢摆摆手让米妹走。
茶姑见她这样,放下帘子把篮子提到轿子的角落里,挪过去递了条手帕给吴大姐说:“姑娘,大喜的日子,掉泪不吉利。”
大姐点点头,仰起头喃喃道:“我不掉泪。我有个好妹妹,她一定能替我在爹娘跟前尽孝的。”强撑着露出个笑来。
又过了一刻,只听轿外突然热闹起来,一人高声唱诺道:“起——轿——!!”
随着这一声,轿子晃晃悠悠被抬了起来。真正要出门了!吴大姐的心一下子掉进了无底洞!说一千道一万,她从这一刻起再不是爹娘怀里千般宠万般爱的姑娘,而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从此后提心吊胆侍奉公婆侍候丈夫教养子女,再也没有轻松日子过了。
吴大姐猛得捂住嘴,把一腔痛哭都咽回去,整个人像要散了架似的剧烈颤抖。茶姑见大姐全身抱成团,紧紧缩成了个球,上前紧紧抱住姑娘,眼中含泪,口中却说着吉祥话。
“……天赐良缘喜洋洋,白首偕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