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想想又觉失言,担心这话显得自己太过浮浪,便话锋一转道:“只是朕不知该如何待你。无论朕说什么、做什么,总落得惹你生气的结果。你对待那些卑贱之人,倒比对朕更和颜悦色些。朕就这么不招你待见?不同朕好便罢,却连寻常朋友也作不得了?”
难得韩棋不嫌他烦,认真答道:“奴婢安危性命,全在圣人一念之间,彼此地位悬殊、权力不均等,如何作‘寻常’朋友相交?”
李炎闻言垂眼沉吟许久,语气突然变得落寞:“世人只道朕狼贪虎视、谋朝篡位,却无人知晓,朕生来便被视为一枚棋子,若不拼死一搏,便注定沦以血肉之躯为他人铺路的弃子。朕只是不甘心。如今世上只有你一人知情,你若死了,便再无人明白……”
“换作是我,我也不甘心。”
韩棋脸上露出些许同情的神色,“圣人深谋远虑、长袖善舞,其实比谁都适合这至尊宝座。可天子之路艰难险恶、注定孤独,若只是为争一口气,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李炎转脸定定看着他:“所以朕才要留你在身边。你不必害怕,朕不会强迫于你,只想有个知根知底的人时时作伴罢了。”
酒劲上来,韩棋渐渐脸热,唯恐醉后失态,他努力起身站稳,向李炎告辞。待要转身时头却一昏,身子摇晃起来,不得已伸手扶住李炎肩头以为支撑。
李炎顺势一揽,将他拉入怀中,握住他后颈在他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韩棋恼羞成怒,推开他拔腿便跑,气不过,又回头往他腿上踢了一脚,骂道:“骗子!枉我把你当个人!”
李炎放声大笑,冲他背影乐道:“亲一口怕什么?又不少块肉儿!”
才跑下石阶,迎面遇上来送银耳汤的小阉人。韩棋接过瓷盅,将温热清甜的糊糊一饮而尽。小阉人行礼告退,韩棋拉住他说:“烦请小公公带我回两仪殿直房。”
小阉人连声道“公公言重”,便一手托盘,一手提灯,带他往幽深的宫巷里走去。
空腹喝了急酒,哪有不醉的道理。路过内侍省院落时,韩棋感觉天旋地转、脚下发软,再走不动。
“韩公公,咱走了一半儿了,坚持坚持,回屋再睡?”
小阉人腾不开手搀扶他,只得用臂膀撑住他身体,一步步往前挪。
“韩公公,韩公公,欸呦——”韩棋脚下一软,小阉人赶忙丢了托盘来扶他,又冲院里叫道,“来人呐,来搭把手哇。”
几点火光飘来,韩棋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昏沉中,他被肋间传来的痒痛弄醒,有人一边拧他,一边嗔道:“死鬼,不同你那失而复得的情郎好生恩爱,又来招我作甚?”
韩棋勉力撑开眼皮,见面前的人是陈玉山,顿时倍感亲切。
“这几日怎不见陈公公踪影?是有意躲着我吗?”
韩棋坐起来拉住他两手摇晃。
陈玉山照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咬牙骂道:“泼皮货!还想着往后再不见你,我便不想了、解脱了,你灌些黄汤又来招惹我,欠得慌!”
韩棋撇嘴落泪道:“我同他,完了。往后在这宫里,只你我姐妹……”说着又觉荒谬,呵呵傻笑起来。
陈玉山误会是因李炎与袁五儿的事、他与李炎“完了”,便拉着他手叹道:“那小贱人不是我的人,我不好多管闲事;你看着吧,等他哪天失宠跌落下来,看我不活扒他一层皮?”
韩棋糊里糊涂鸡同鸭讲:“我不怪他,是我没福。陈公公,我只是,一时舍不得他……会好的,都会过去的,对吧?”
陈玉山拥他入怀,轻轻拍他脊背,红眼劝道:“可不嘛,都会过去。日子还长着呐,还有我呢……”便为他解了袍服,搂他躺下,拍着他渐渐睡去。
次日一早,陈玉山按时醒来,见身旁韩棋睡得正香,不觉红脸笑了。他轻身下床,同往常一样来到外间桌前,抄起惯用的琉璃茶盏,饮一口底下人为他点好的香茶。茶汤微苦,却有清香的回甘,恰似他心头柳暗花明。
用过早饭,他又回到里间榻前,轻轻推醒韩棋:“欸,欸,醒醒,到点儿早朝了!司礼监点卯,你快回去吧,下晚再来我这儿用饭。”
韩棋懵懂坐起来,努力回想自己为何在陈玉山这里。
这时陈玉山忽然“呃”的一声,眉头紧皱、一手按住肚子,旋即口鼻淌出鲜血来。
“陈公公?!”
韩棋爬起来扶他,他已疼得浑身抽搐、蜷成一团,一张嘴,鲜血大口大口朝外喷涌。
“来人!来人!”
韩棋冲外边大吼,阉人们纷纷跑进来,却都吓得呆若木鸡,插葱似的杵了一地。
“陈公公,陈公公——”韩棋扑在他身上摇晃,弄得两手沾满了血。陈玉山紧紧攥住他一只手,双眼圆瞪涌出血泪来,喉咙里呜呜咽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棋眼睁睁看着他血红的双眸渐渐失神凝固,哇的一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