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晋王就时常叹息说平若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行事缺乏狠辣之气,埋怨是汉人将这孩子教坏了。如今平衍想起来,总觉得这父子二人大概从骨子里就不是同一种人。
果然,平若摇了摇头:“我不恨他。”他突然抬头冲平衍青涩地笑了笑,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其实当日是恨的,所以才出言顶撞,令父王无路可退,只得施以极刑。只是过了这么久,我如今也勉强担了些职务,也就渐渐能从他那里着想了。当日我们犯下那样重的罪,父王到底还是体恤我的,否则真要交友大理寺、宗正寺来处置,只怕也就没有今日了。”
平衍笑了一下:“难为你还能明白。”
平若小心地将他的断肢擦干,用干净的布包好,状似不经意地说:“七叔,你别怪我狠心。我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辅佐陛下,便注定了要与父王反目成仇。你问我想过沙场相见会是怎么样,其实我日日都在想,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结果……”
“怎么?”
“父王是不肯伤我的。即便他口中说得再绝情,总会留有余地。他日若真是在战场上拼杀,我定然不是父王的对手,但这余地便是我的一线生机。”
平衍心头一沉,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你说什么?”
平若抬起头,一双眼眸明亮沉静:“七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们父子早已选了自己的立场和道路。所要做的,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去走自己所选定的路。父王在战场上英武勇猛,他日他若来攻龙城,严望是靠不住的,只有我亲自上阵,才有一线生机。父王只要不忍心杀我,我就有办法保全龙城。”
平衍死死捏住他的肩,咬牙冷笑:“你如此不顾父子之情,却只望你父亲顾及你?
他就会一直将夺回龙城作为自己的首要目标。他只要活着一天,就仿佛一柄悬在你们头顶的剑,令你们无法掉以轻心,食不下咽,寝不沾席。日日夜夜,都只能提防着他什么时候发动攻击。更何况你父王并非孤立无援,南方诸镇叛乱,西边四镇不听号令,假以时日他若是收服了漠北丁零,你们所能控制的区域就只能一步步被他压缩。”
这个前景,平若不是没有想过,但从平衍口中说出来,却有另外一番惊心动魄。
但他嘴上却不肯承认,一味质疑:“七叔所说确实有可能,但一切尚在两可之间,凡事未实现,便都只是愿景而已。”
平衍目光如炬,早看出平若颊边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知道他此刻心中极其矛盾,便暂时不再逼迫,笑了笑,语气放缓:“我知道你有心要做一个匡扶社稷、辅佐君王、如同周公孔明一样的万世名臣。但这些日以来你莫非还不明白吗?平宸并非可以辅佐的明君。他既不是周成王,也不是蜀汉后主。你空有满腹才华,却要花在应付他身上,这才是浪费。你若真有拯救天下苍生的雄心抱负,有什么比自己成为天下之主更好的呢?”
平若知道他说得都有理,也知道自己确实没有道理拒绝这样的话。但是有一根刺一直扎在他的心上,令他无法释怀,更不能因为平衍的话而欢欣鼓舞。他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勉强维持着镇静:“七叔,时候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平衍惊讶地皱起眉来:“你居然不动心?你真打算帮平宸到底?为什么?你对他竟然如此衷心?”
这话令平若无法躲闪,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七叔,若是我一听你说能做太子便背叛陛下,我岂不是就变成了你最瞧不起的那种没有立场、见风使舵的小人了?”
平衍愣了愣,苦笑:“真是小孩子话!”
平若只觉胸口无比憋闷,苦笑了一下,却无法再说什么,只得恳求平衍:“七叔,今日这些话你千万别再提起。若父王真有那样的本事,能攻破龙城,我自会自缚到他面前请罪。但只要陛下还在一日,我便不能做出背弃主上只求荣华之事。若真是那样做了,就算父王登基,我被封为太子,只怕也难以服众。七叔,这旁人看着如登天一般的美事,于我却是地狱。”他几乎是逃到了门口,打开门被外面的夜风一吹,头脑霎时间澄明了许多,镇静了一下,回过头来又道:“今日之话,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只会让它烂在肚子里,七叔请放心。”
平衍冷笑:“这我相信,你若说了,只不过让平宸更加疏远你而已。”
平若一怔,苦笑了一下,也顾不上行礼,转身就走。
平衍看着他的背影被淹没在茫茫夜色之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失望至极,同时也惊讶至极。不明白为什么平若居然连这么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诱惑都要抗拒,却要对平宸那样的人不离不弃。
平若回到晋王府的时候仍然心神不宁,匆匆换过衣裳就将伺候的下人全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桌案后面发呆。
平衍的话如雷贯耳,惊得他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平若从没想过平宗还有自立为帝的可能。如今被平衍点醒,才恍然意识到,如果平宗想要做皇帝,竟然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平宸的帝位本就危若累卵,他们才会密谋延庆殿之变。如今崔晏已死,平宸亲政,晋王远遁漠北。似乎平宸的梦想已经实现,但是平衍说得很明白,平宗一日不夺回龙城就一日不会罢休,如果他们任由事态发展,就迟早会失去龙城。
平若闭上眼睛靠在绳床上,努力想要寻找出避免这个局面发生的办法,但平衍的语声却不断钻入耳中,搅得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他猛地跳起来,走到格架前,小心挪开一套书,从书后将一个小布包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