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在无数次的背叛之后,再做到全盘信赖。如果说,她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这个纳西族妇女,便不能苛责对方是否是全心全意对她真诚。而她有些失望,却并不感到惊讶,在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
但是朱明月始终记得无数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是这个纳西族妇女在滂沱的大雨中搭起帐篷;翻山越岭时,多少处险峻的山崖峭壁,也是她始终走在最前面探路。在她险些滚落山涧的一刻,是她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更是她省下最后两张干饼,在她冷热交迫的病中给她用荷叶捧来清水……
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甘苦与共,阿曲阿伊对她的陪伴照料,跟着她奔走风尘,夜行露宿,吃尽了苦头,却毫无怨言,早已抵消她之前并不单纯的动机,更让朱明月心存感激。
阿曲阿伊的眼底浮出水雾,下一刻,狠狠抹了抹眼睛,“帕吉美,我带你进去见军师。”
朱明月望着屋苑竹栅栏两旁的彝族侍卫,轻声道:“还是我自己去吧,想必萧军师已经等候我多时了。”
若是猜得没错,萧颜已在临沧住了半月有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为了把危险降到最低,必须与世隔绝,不跟外界有丝毫联系,故而他应该并不知道,她已经一路过关斩将到此。然而他又仅凭揣测,就预知了她会到来。
“沈小姐比萧某预期的时间要早到得多。”
萧颜拥着被衾,半躺在软槢上,腿上还盖着一件厚厚的毛毡毯。
在他榻前的火炉里,烤着炭火。
六月初的时令依稀有暑热的气息,纵然是雪山山脚,阳光满满的屋苑里也没有半分凉意。然而一踏进半敞的屋内,扑面而来的却是袭人的滚滚热浪。
“没想到小女想要进入元江府,最大的阻力不是元江那氏,而是王爷设下的重重关卡。这最后的一关,居然还是萧军师。”
萧颜让阿曲阿伊跟着她离开东川,绝不是为了让她进元江府。而他在这里等她,却是为了阻拦她无疑。
榻上那瘦弱得过分苍白的男子,阴柔至极,凋零至美,依旧像是阆苑仙台里的一株冰雕莲花。离得近了,闻到的也还是那股淡淡的药石冷香。
萧颜捂唇咳嗽了两声,款款地说道:“沈小姐到底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冰雪聪明。萧某住在永德县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想,如果沈小姐真的来了,萧某究竟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小姐改变初衷。”
“军师想到了吗?”
“没有。”
男子微笑着直言不讳,让她也淡淡一笑:“那么在萧军师规劝小女之前,不妨先替小女解惑。萧军师为何要待在临沧?”
沐晟曾跟她说过,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行动,萧颜是第二道杀手锏,多年来负责交好和撺掇各地的土府,以防将来在开战时,沐家军要在多个战场对付不同的土司家族。而萧颜在领兵围剿了勐佑的一伙匪寇之后,一直在各府城的土府里面做客,如今又逗留在离元江府不远的临沧,绝对不是专程为了拦截她。
萧颜轻声道:“临沧是元江府的门户,却也是红河彝族的一个分支。萧某是为了纳楼茶甸土司、普氏而来。”
普氏?
早在唐宋之际的后晋天福元年,通海节度使段思平借助东爨三十七部兵力,建立大理国时,纳楼部就是三十七部之一。洪武十五年,明军平定云南,纳楼茶甸土官普少缴历代印符归顺,朝廷授其为纳楼茶甸世袭长官,境域辽阔,实力雄厚。
纳楼普氏曾经是临安府九土司之首。在元江那氏壮大之前,纳楼还曾地跨澜沧江、红河两岸,声威显赫,不可一世。临沧州城也有一半是纳楼的势力管辖。后来普氏家族内部嫡派几大子孙争权,内耗严重,使得纳楼分崩离析,再不复昔日之声威,普氏更是从澜沧江东岸一直退到了景谷,后来盘踞在红河的黄草坝,固守庄严伟华的回新村。
朱明月不禁道:“如是为了纳楼,萧军师怎么不去红河,反而跑到了澜沧?”
“因为在纳楼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后,除了那个嗣位的普琪东,其中落败的嫡系子孙之一——普绍堂就在永德县。”
朱明月不是云南当地人,并不十分了解各大土司家族内部的事,听萧颜这么一说,更有些许讶异:“难道萧军师是想要助一个落败的弃子,重新夺回土司之位?”
以利相诱,和参与人家的内部家事,可是两码事。
萧颜手里握着暖炉,面上一抹飘渺的淡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假若纳楼能够改旗易帜,转而与黔宁王府站在一处;或者说,在沐家军与元江交战之时,纳楼茶甸普氏土司府陷入内战,自顾不暇……无论是哪一种,对如今的形势来说都是极好的。”
男子如莲般出尘脱俗的面容,在那清透笑容的掩映下,恍有丝丝乍暖还寒的冷意,让人蓦地感到心口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