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桌上放着那个装有钞票的信封,他拿起来揣进衣兜。床头小茶几上有个细长的盛满水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百合,他顺手扫到地板上,花瓶应声粉碎,水花四溅,有一两滴水甚至溅落到季晓鸥的脸上。满床被褥凌乱,挣扎反抗的痕迹模仿得不能更逼真,被子被踢到了床边,其中一半拖在地上,他特意来回走了几趟,在白色碎花的被罩上留下几个明显的脏脚印。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床边蹲下来,四目交投,季晓鸥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头发的间隙望着他,恐惧、疑惑和委屈都汇聚在她的眼神中。严谨那一巴掌太重了,此刻她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四条醒目的手指印,如同浮雕一样嵌在白皙的底色上,唇边有一点点尚未干涸的血迹,不知是挨打时牙齿碰到了舌头,还是嘴角被震裂了。
严谨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却在她的眼前停住了。那只打人的手,曾经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连续扣动四百七十次扳机,此刻看起来却变得如此陌生。他这辈子都没有打过女人,这是第一次,打的还是他心爱的女人。
“对不起!”他满怀愧疚地开口:“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还是连累了你。”
季晓鸥艰难地抬起头,望着严谨的眼睛,她明白了一切。忘记了皮肉中所有的剧痛和苦楚,她开始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落,越坠越深,越坠越黑。
“晓鸥,好好替我看着‘三分之一’,回头等老头儿老太太继承了遗产,就可以把所有权转让给你。”
这简直就像是交代遗言了,季晓鸥想骂他“混蛋”,可是脸上的肌肉都不再听她使唤,她也管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地渗出来。
“‘三分之一’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保险柜,‘三分之一’所有的账本与资料都在里面。保险柜的密码是040812,是我那个兄弟去世的日子。真忘了也不要紧,你去问程小幺,他一定记着那个日子……”
严谨的声音蓦然止住了,这时不仅是他,连季晓鸥都听到了大门外隐隐传来车辆刹车制动的声音,不知有多少辆车停在门外。
严谨站起身:“待会儿无论什么场面,你都别出声。回头警察问你,你一定咬死了是我胁迫你,千万别犯傻!你保不了我,警察也不会相信你,犯不着两人都折进去。”
后面的场面十分混乱,季晓鸥几天后回想当时的情景,依然觉得记忆支离破碎。她只记得两声巨响,房门被大力踹开,几只强力电筒将房间照得雪亮,手臂上撕裂似的疼痛已经延伸到肩膀,她难以抬头,只能以眼角的余光扫到无数穿着皮靴的双脚在眼前飞速移动,晃得她眼花。事后她才知道那是一些防暴警察。因为顾虑到严谨的前特种兵身份,出动的几乎都是特警中的精英。但整个抓捕过程却出乎意料地顺利,严谨只是微弱反抗了几下,就被按在地板上铐上了手铐,束手就擒。
当他被带走时,季晓鸥终于艰难地把脸掉了个方向。她看见了严谨。他背铐着双臂,被人从地板上拖起来,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头部。他满头满脸都是血——那些粗暴的靴子,不仅踢破了头顶的皮肉,还在他右眼皮上划开一道口子,喷涌而出的鲜血糊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临走之前严谨回过头,对着季晓鸥的方向,脸上肌肉牵动一下。由于双臂被反铐,这个动作的代价,是整个背部如同被砍了一刀一样难以忍受的剧痛。但他还是拼命扭过了头。旁人看到的只是污血狼藉之下一个狰狞的表情,但季晓鸥看到的,却是满心说不出的叮咛,以及不必说出来的歉意和安慰。
后来有女警帮季晓鸥解开手脚的捆绑,把她扶起来,穿上长裤和外套。简单的检查之后,证明身上没有严重外伤,她被带上一辆警车。
季晓鸥坐在后座的正中,深垂着头,眼睛只盯着自己手腕上两道暗红的新鲜瘀痕。两个身穿藏蓝色制服的女警,一左一右地夹着她。前座除了司机,还有一名男警察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人跟她说话,他们之间也互不交谈。就在这狭窄空间中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的记忆把方才严谨说过的话以及他的表情,一句一句,一点一点,准确无误地回放给她看。
她闭上眼睛,眼中无泪,只有心中一团火烧得她口干舌燥。
季晓鸥被带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很小,八平米不到,头顶一盏日光灯被四面白墙反射,光线过剩,映照得房间内每一个人的脸色都白里泛青。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这是一张陈旧不堪的靠背木椅,映衬着长桌对面两把轻便的黑色皮面靠背椅,一坐下去便能让人变得被动和劣势。
季晓鸥把手压在大腿下面,为的是控制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被捆绑过的手臂尚未完全回血,酸麻不堪,像爬满了蚂蚁,但知觉的恢复已从指尖渐渐开始。她能感觉到椅子面朝上的部分手感粗糙,布满了一道道划痕。是那些窘迫不安的手干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手,肮脏的指甲抠划着椅面,同时伴随着一张张嘴里吐出的谎言和狡辩。她不知道身下这张椅子,曾经坐过多少盗窃、杀人、抢劫、强奸以及贩毒的嫌疑者,也不知道这上面会不会再添上自己的划痕。
有两人推门进来,年轻的穿着警服,娃娃脸上是故作成熟的严肃;年纪大的穿着便装,黑而瘦,长相极其普通,却长着一双精光四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姓赵,赵庭辉。”
问讯就是这样开始的,以“12·29”专案组的刑警赵庭辉的自我介绍作为开始,语气温和得出乎季晓鸥的意料。她抬起头,在赵庭辉的脸上没看到多余的表情,却在那个年轻警察的眼神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怜惜。
跟着警察离开美容店时,季晓鸥在门口的大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长发散乱,半边脸惨白,半边脸浮肿,嘴唇毫无血色,像涂过那种苍白色的唇膏,即使如此狼狈,但一个年轻女性的柔美本质却是无法掩盖的。她不确认这个警察是否去过现场,是否见识过她玉体横陈的狼狈模样,但他的眼神,迅速唤醒了她的性别意识,也让她明白严谨为什么会刻意布置一个好似强暴的现场。他太了解男人了,那种场面会快速刺激男人的肾上腺素分泌,最大限度地榨取一个男性怜香惜玉的同情心,从而让他对真相的判断倾向于对她有利的一面。无论什么人见到这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女孩儿,大概都会心生怜悯,愿意相信她的无辜,而不会特意为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