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港码头。
傅满仓叉了腰站在码头上,看着水手把小儿胳膊粗细的缆绳一圈圈地盘好堆在甲板上。船老大满脸黧黑,一笑起来便沟壑重生,远远地大着嗓门打着招呼:“傅爷,明儿就要出海了,不好好地在家里头陪着太太姑娘,来和我们这些糙汉子凑堆做什么?”
傅满仓一撩袍子大步跨过竹板搭建的浮桥,朗声笑道:“唉,在海上时就想早早靠了岸,脚板踩了实处,再好好地泡个澡去去身上的咸腥味。可回了家里睡在床上,老想着海水摇晃的那个劲道,我家婆娘都骂我真是生得一身贱骨头!”
四周一阵哄笑响起,船老大拍着栏杆大叫道:“傅爷,您跑了几年船,今儿才算明白里头的滋味,看来您真是天生要端这碗饭的人呐!”
正在喧闹间,一队配了腰刀身穿青布甲的人走了过来,傅满仓的眼神不由一缩——这是广州卫所的兵士。为首之人喝问道:“谁是傅满仓,站起出来,有人出首告你出海的船上私藏兵器,广州卫千户莫大人拘你过去问话!”
船老大一时懵了,忙躬身陪了笑容问道:“军爷莫不是弄错了,我们东家可是城里有名的老实人,哪里敢做那样违法犯禁的事情?”
那带头的兵士一声讥笑,不屑道:“人人都说自己是老实人,那罪人也没蠢到把罪证刻在脑门上。休要啰嗦,把船舱门全部打开,有没有违禁之物,搜查一番自见分晓!”
船老大忙连天叫苦道:“军爷,这船明个就要开航了,船上都是捆扎好的茶叶、瓷器之类的货物,您叫人打开弄乱了,回头我们怎么收拾呢?”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递了一块碎银子过去。那为首的军士此时才有了一丝笑模样,缓声道:“我们也没得办法,既然有人报上来,过场还是要走走的,谁不知道你们东家是有名的大海商呢!”
嘴巴上的话语虽客气了几分,手下的几个兵士却如狼似虎一样扑进了船舱里。只一会工夫,一个瘦高的兵士大叫道:“这里有违禁之物!”然后一个大大的草料包裹被丢到了甲板之上,日光之下那包裹的破损处闪烁着寒利的光芒——竟然是货真价实的兵器。
揣手站在一边冷眼看戏的傅满仓心下一叹,招过一边的人轻声吩咐了几句后,大步走到那个为首的军士面前沉声道:“莫为难船老大,这船是我赁的,我就是傅满仓!”
溪狗慢慢地退出人群,趁人不注意拔起腿就飞快地向家里奔去,穿过几家拥挤的酒肆,跨了石桥,再抄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就是傅宅的后门。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太太和傅爷那般好的人,还有像糯米团子一样玉雪可爱的大小姐,全都是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怎么可以有事?
黑漆大门猛地被推开,满头大汗的溪狗嘶声叫到:“太太,太太,老爷出事了!”
宋知春跟在一个婆子后面,慢慢地走在广州知府衙门的后宅,一个三四十岁穿了茜色通草纹褙子的妇人站在廊下,正是见过几回面的知府夫人邓氏。
将一只雕了福寿的紫檀匣子推了过去,宋知春微微笑道:“听说下月是府上老夫人的七十寿辰,我们家老爷特特请了这尊和田白玉观音大士在家里,谁知道竟遇到了这场祸事,只好让我先送过来了。“
邓氏放了茶盏,满脸笑意,“我们是极好的姐妹,傅老爷平日里对我家老爷又一向很尊重。出了这事儿之后,老爷就派了人过去打听,只说在船上搜出了许多兵器,竟是卫所的兵士所用的佩刀,总共有十把。那卫所的人说这刀剑铁器绝不能出关,这要是在北边就要当奸细立地正法。可现在这是在南边,那兵士也拿不定主意,已经上报了卫所的千户大人那里,至于到底要怎么处置,还要人家拿主意。不过我们老爷已经拿了名帖到卫所千户那里去了,你家能走动的关系也要尽快走动一番才好!“
宋知春从丈夫出事之后,已经目不掩睫地连续奔波了两天。今日才算得到了一个准信,悬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实心实意地称谢。
邓氏摇摇头道:“你也莫要谢我,先去想一想你家傅老爷到底得罪了谁?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赃陷害的小把戏,你家做正经生意都有使不完的银子,还用得着去私运几把兵器?我这内宅夫人都看得穿这出戏,只怕有心人装糊涂硬要往你们傅家头上扣是非,那就是泼天大祸了!”
宋知春往日结交这知府夫人邓氏,不过是为了傅满仓在外面的生意少受些官府的盘剥,没想到这回落难后这邓氏倒是真心实意的帮忙,处处指点其中的玄机。自己当初得到溪狗的报信,心里不是没有感到事情的蹊跷,这下心头终于一定。于是大方地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道:“日后我家老爷出来了,定叫他亲上府来给夫人请安!”
待宋知春走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正是广州知府陈定忠。
邓氏倒了盏茶递过去道:“老爷,我虽然喜欢这宋氏的爽利和知趣,但也不至于让您费了这么大的工夫帮扶这傅家。那广州卫所的莫千户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同您起嫌隙,毕竟你们一个军一个政,顶好井水不犯河水。”
陈定忠摸了摸颔下寸长的胡须,浅笑道:“夫人虽然明晓政事,但是还是局限在这内宅之处。你想这傅氏夫妻来广州城才几年,就把原先的几家大海商挤兑得边上去了,这还是这傅满仓做人厚道手下慈软没有赶尽杀绝,要不然以后这广州城就他一家独大了。”
陈定忠见那只紫檀匣子里的观音玉色莹润,通体洁白无瑕,心里更是满意三分。侧首看向邓氏道:“有一事你绝对不知晓,他家的货不全是在城中出手的,几乎有一半送往了外处。我使人粗粗查探了一番,这些海货基本上都送往了京中,而傅满仓除了出海就只在城中陪老婆孩子,这说明什么你想过没有?“
邓氏微微冥了一下就悚然而惊,道:“您是说这傅家在京中有人?”
陈定忠点点头肯定道:“不但有人,还是极有势力的人。虽然我还没有查出谁家是他的后台,但是这好几年过去了,眼看这么丰厚的利润,可硬是没有谁吃得下他家这条路子,我就知道这傅满仓得罪不得,他身后的人更得罪不得!”
邓氏听了却摇摇头道:“那宋氏处事不卑不亢,可是为人却很低调,到我们府里赴宴,穿着虽然精致却也不是很铺张。那号称广州首富唐天全的太太徐氏才是满头珠翠,两个女儿更是浑身绮罗金玉,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有钱!”
陈定忠闻言笑道:“你也说那宋氏低调,心里头有乾坤的人哪会在乎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这夫妻俩能够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这回事情不管怎么解决,要让傅家切切记得我们的好处,日后我要升迁说不得还要着落在他家!“
府衙监牢里,宋知春给看门的小兵塞了一块碎银子,那兵士倒也没有为难人,打开牢门就放了诸人进去。珍哥人小腿脚快,几步就迈了过去,趴在铁门上唤道:“爹爹,爹爹!”
傅满仓忙站了起来,一把握住女儿柔细的小手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宋知春接过顾嬷嬷手里的提盒取出几碗酒菜,从栏杆缝隙里递了过去,温声笑道:“快些吃吧还热着呢,特意吩咐陈三娘做了你爱吃的!”珍哥已经过了四岁生了,却长得比寻常五六岁的孩子都要高,闻言眼睛轱辘一转,高声叫道:“我给爹爹倒酒,娘特地问了大夫,里面还加了解乏安神的药材!”
已经是十来年的老夫老妻,却被女儿当面喝破温柔体贴的小心思,宋知春面上挂不住道:“个小人精,什么都知道,要你来说?回去再加站半柱香的马步!”
珍哥一时垮脸大叫道:“爹爹,你看娘又欺负我,你还不来帮我?”傅满仓哈哈一笑,结果酒壶一口气就灌下大半,结果又惹得珍哥一阵嗔怒:“爹爹,你喝这么快做什么,我还要给你倒酒呢!”
娇儿软语充斥了这个简陋发霉的牢房,宋知春忙又给他添了米饭。虽然才分开不过几日,心里却总觉得丈夫这回受大苦了,心里面酸软得不行。顾嬷嬷扯了她的袖子,宋知春才回过神来,悄声道:“已经往京中送信了,走的是急道。”
傅满仓一怔,“多大点事情,还值当往京中送信——”
顾嬷嬷满脸的不赞同,“老爷是久走海路的人,有句俗语叫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使得万年船。这回事情往大了说就是杀头的祸事,怎能如此轻忽?”
傅满仓本就是个头脑极快的人,回神一思索就明白了,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大意了,以为查清是谁在背后陷害我后就已足够,这卫所就不敢不放人。却是没想到他们特地在光天化日下搜出违禁之物,这却是有人在相互勾结确凿证据,一心想要我的命啊!”
是啊,这傅家只要傅满仓一死,留下一门妇孺又顶什么用?随便什么罪名一按家财便要充公,费了无数心血开辟的航线更是数不清的人等着去接收。这几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让自己着实大意了。傅满仓以往觉得赚取数不尽的金银便是自己的终极目标,真遇着事金银竟是顶不上用!看来自家的力量还是太薄弱了,一时又悔又恨,面上便慢慢阴沉下来。
顾嬷嬷看了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抬起头傲然道:“放心好了,这一时半会那卫所千户还不敢拿您怎么着,那封信走的是府里的加急快道,每三百里换人换马,信儿至多十多天就到京城。我走时世子夫人说了,这天下我们惹不起的人很多,惹不起我们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