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傅宅。
傅满仓进屋时就见媳妇儿坐在大迎窗前写着什么,旁边还码放了几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张。探头过去一看,那纸张上写着平石赵秀才,年十六,家有父母长兄,有地十余倾,店铺五间。越秀张举人之独子,年十七,家有薄财,老宅有屋二十余间……
宋知春边写边誊,一边在心里暗暗合计。傅满仓换了衣裳出来就见她拄腮伏在桌案上,还不时拿起纸张左右比较,不由笑道:“咱们闺女满打满算才十三,你这么早就有心思相女婿,至于么?”
宋知春将最后一个字写好,小心吹干了墨迹,回头啐他一口道:“可见你这当爹的心宽,你可知这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礼有多花费时间呐,少说都要两三年。我这会才来相看已经算晚的了,我听说有些人家在女儿八九岁时就定了亲事,及笄了就立马成亲。若是我手上不快些,这些好男儿都让别家挑走了!”
傅满仓讪讪一笑,坐在榻上不免心生惆怅。那么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如今也要准备嫁人了,不知何方的小子才能匹配自家的女儿。不是他自夸这广州城放眼望去,自己女儿不但容貌出众脾性爽利大方,文能当家管帐武能骑马射箭,等闲的女子拍马也赶不上自家女儿的好。
傅满仓在外公干应酬时,不是没有上官同僚向他含蓄地打听一二,就连老大哥唐天全都曾委婉地说他自家长子今年已有十八岁了,日后是要执唐家牛耳之人,若是有这个意愿,不妨让两家小儿女见个面什么的不一而足。
对于女儿的亲事,傅满仓自有一番考量,总觉得那些儿郎或多或少有些不妥。就像那唐家的儿子虽说相貌堂堂又会做生意,可是他年纪轻轻身边已经有屋里人服侍了,更何况他底下还有数个弟弟妹妹,最小的庶弟还在吃奶。女儿真要是进了这种人家,这个长嫂可不好当呢!
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傅满仓拉了凳子坐在宋知春旁边轻声道:“还是跟郑家人商量一下才好!”宋知春一怔,先前雀跃的心情蓦地一沉,垂了头咬牙道:“我的女儿作甚要跟他家商量?”
话虽如此说了,两夫妻心下却明白珍哥的婚事决计绕不开京城寿宁候府郑家人。这十几年里,郑家除了让顾嬷嬷和曾姑姑过来教导女儿外,倒是从未主动插手过任何事情。就连郑瑞在广州城任了两任知府时,都未对傅百善表现出有过多的在意,给孩子们的走礼也从来都是一式一样的三份。
但这些也只是表面上的事,扪心自问若非郑家人鼎力相助,傅满仓不可能近十年都牢牢把持着广州商会的头把交椅,也不可能在八品巡检这个肥差上一任多年。可以说傅家能够在广州城里风平浪静地过上这些年,郑瑞及他身后的郑家就是傅满仓最大的靠山。
即便前两年郑瑞离任北上回京述职时,那般繁忙还不忘在家里置办了酒席,将傅满仓作为自家表妹夫的身份着意介绍给了新任知府,这其间的诸般心思不正是有珍哥这支血脉亲情牵绊在里头吗?
宋知春摔了那叠纸贴,恨声道:“最多知会他们一声就行了,我可舍不得将辛苦养大的闺女嫁得老远。万一听任他们的,把我家珍哥嫁到京城什么权贵人家一年都瞧不上一眼,若是受欺负了跟前连个娘家人都没有,那可真是摘了我的心肝!”
傅满仓嘟囔道:“早说招个小女婿在家里头养着,你偏生说不好,现在要将女儿许人了就不舍了吧!”话语刚落,就听宋知春一阵错牙骂道:“有谁家现现成成地有既长得齐整、还有功名、家世又清白的好儿郎会入赘女家?要真有这般男子,我反倒要怀疑他是否居心不良呢?”
傅满仓摊手叹道:“总是你有理,左右我想把珍哥留大点再嫁人,现下也不着急。从前出海时,我曾听那西洋人的大夫说过女孩家不能成亲过早,不然对身子不利,你且慢慢相看着吧!只是要跟你商量另一件事,昨日收到兄长来信,说是青州老家的族人想为老娘贺六十大寿,兄长本来不想铺张,无奈老娘兴致颇高执意要办,只得写信于我,让我们带几个孩子回去一趟。哎,一晃老娘也年至花甲了,因这山高路远几个孩儿都还未见上亲祖母一面呢!”
宋知春想了一下,虽然不喜傅老娘的骄横和妯娌吕氏的种种小心机,但是这些年没有住在一处到底说不上有什么大的妨害。回头看着丈夫眼巴巴的样子,终究心肠一软主动揽了傅满仓的手,细细地合计起一家人的出行来。
双生子生在广州,今年已经八岁了却从未出过远门。知道这次要随父母回青州老家探亲,高兴得在院中上窜下跳。顾嬷嬷上了岁数后腿脚不好,不愿意出门忍受颠簸,又不放心几个孩子。曾姑姑正好无事想到处走走散散心,就自告奋勇跟着傅氏一家回青州老宅。
傅老娘的生辰在年底,傅满仓两夫妻一商量干脆在老宅子把年过了再回来,这样要带的家伙事就多了起来。给老娘的寿礼,为老家的各位亲戚捎带的手信和土产,广州和青州的天气不同还要另外置办全家人的新衣服,路上要带哪些随从都要考虑周到。
这一去一回加上在老宅盘桓的时间将近要有三个月,傅满仓向上峰请了假期。好在年底时府衙历来是要放一整个月的冬假,知府老爷叮嘱了须得在明年二月初二衙门开印前赶回当差即可。
巡检司和商会里褚般琐碎的事务都要交接清楚,船坞里新来的船工要到府衙里找主事上档子,年底了向朝廷解缴的税银也要找人开始核算了,傅满仓忙得脚不沾地色色都要安排妥当才行,一连几天在家里都看不到他的人影。
宋知春把家里托付给了顾嬷嬷照拂,又留了几个老成的仆从给她使唤,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几个孩子吃惯了陈三娘的手艺,一时离不得只好把她也带上。好在陈溪一直跟在傅满仓身边当差,母子两个也算是没分离。荔枝和莲雾肯定要跟着珍哥,双生子身边的丫头山竹和红丹也要带上,再加上曾姑姑总计二十来口人,出发那天连人带车把巷子口都堵得满满当当。
傅满仓顾及一大家子的老弱妇孺,能够走水路就绝不走陆路,天大亮才安排上路,天擦黑就找干净的客栈歇息,遇到了名胜古刹还要前去观赏一二,这样一路游山玩水,堪堪赶在傅老娘大寿前三天才回到了青州。
高柳镇老宅子里灯火通明,精神矍铄的傅老娘坐了一把红木大理石芯靠背扶手椅,一手拉了傅千祥,一手拉了傅千慈,又叫婆子拿了小杌子放在跟前叫傅百善坐了,不时打量着几个长得精气神十足的孩子,嘴巴已经笑得合不拢了。
宋知春坐在下首含笑看着这一家的其乐融融,看见这久未见面的婆母脸上慈蔼得很,哪里还有半分昔年刻薄的模样。当年为着不能生育,婆母给了自己多少脸色看,要不然也不能在外多年都不愿意回这老宅子。
今日老太太身上素净得很,只穿了件石青色葫芦宝相花纹的长身褙子,额头上戴了黑帛为底的遮眉勒,上面的结子却有小儿半个巴掌大。用了金丝做出莲花纹,其间点翠卷云镂空,正中间又镶了一朵累丝嵌红宝石的三瓣花,那红宝石粒粒都有拇指大小,仔细一瞧这件做工精致的首饰正是自家去年送回来的节礼之一呢!
宋知春端了高脚几案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只见那茶叶白毫披身芽尖峰芒,外形微卷状似雀舌,绿中泛黄银毫显露且带有金黄色鱼叶。入杯冲泡雾气结顶,汤色清碧微黄,叶底黄绿有活力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韵味深长,竟是一品黄山毛峰。
于是宋知春心里微微一笑,看来老家这几年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呢!她在这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杂事,却不知对面的妯娌吕氏不错眼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不过依照她的脾性,让不相干的人看几眼也不会影响她的心情就是了。
吕氏借着拿帕子拭嘴角的机会,已经悄悄觑了好几眼这个十来年未见的弟妹。心里有些涩然地想着这宋氏怎么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呢?不,也有变化,好像变得更加从容更加亮眼了。
眼前的女人穿着一件木兰青双绣缎薄夹袄,头上插着一对珊瑚鎏金喜上眉梢金钗,耳上是一对金褶丝楼阁坠子,一双雪白手腕上的翡翠套环在灯下不时闪过莹润的绿光,那份从骨子里散发的闲适让人看了艳羡不已。
人与人之间真是没得比,那年傅家大老爷从广州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好生训斥了一顿,第二件事就是把奶娘一家子给处置得干干净净,第三件事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吃斋念佛,整整一年都没有出过房门。
后来还是几个孩子苦求,丈夫才把自己放出来。可是打那之后,家里的诸事自己都插不上手了,嫁进傅家近二十年,自己这个当家主妇竟然成了摆设。吕氏闭了闭眼睛,咽下口中的苦涩,在心里暗暗念了几遍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