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看不到伊利亚的神情,但也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难以抑制的痛苦。她本想继续追问,伊利亚却突然哼起了小曲,半眯着眼,仿佛置身事外,一切都被抛到了不知何处去。
听了一会儿,乔安娜才听出原来他正哼着的是舒曼的《梦幻曲》,一首很悲伤的曲子。
乔安娜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滞在了原处。眼前的伊利亚摇头晃脑着,满不正经的模样,像是某种掩饰,想要将此刻脆弱得一触即碎的内心全副武装起来,不让旁人窥见分毫。
原来伊利亚这样的人也会流露出脆弱吗?乔安娜暗自想着,心情有些复杂,说不清是究竟是为之暗喜,还是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名曰共情的情绪。
“别磨蹭了。走——快——点——”
伊利亚拖长了声,拽着她的手腕往前走。他的声音中有几分黏腻的依附感,却不至于旁人心生不耐,倒是有几分像在撒娇似的。
像是个少年。
乔安娜任由他拖着自己往前走,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侧脸上,惊觉剪去长发后他的面容看上去其实同亚特伍德差不多年轻。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呢?她想,许是因为伊利亚一直沉着冷静,所以会让人忽略他年轻的容貌吧。
“你几岁了?”她抛出了这么一句硬邦邦的问话。
伊利亚扭头瞟了她一眼,有些无奈似的叹气唏嘘:“真是……怎么这么没大没小……”
嘴上揶揄着,他还是回答了。
“一千二百四十五岁,再过几个月这个数据就要跳跃到一千二百四十六了……”
“我不是说这个年纪。”乔安娜打断了他的话,直直看着他的双眼,仿佛只一瞥就能望穿他过去的所有年岁,“我想问的是,你是什么时候变成吸血鬼的?”
伊利亚倏地停住了。乔安娜并未料到他会猝不及防地停下,一不小心撞到上了他的手臂。
“十九岁……”伊利亚讷讷说着,“我死去的时候,是十九岁。”
十九岁,比现在的乔安娜大不了多少,是青涩还未完全褪去,成熟也尚且没有彻底降临的年纪,却变成了嗜血的怪物,他的心情会是怎样呢?哪怕将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中,乔安娜也难以猜到答案。
她看着伊利亚依旧年轻的面容,想到他的同龄人大概早已经化成了尘土,一时竟不免有些踟蹰,不知道该怎么提出下一个疑问才好,总觉得无论用哪种方式提问都会显得无比僵硬。
尴尬的气氛一点点弥漫开来,直到伊利亚再度迈步才破解了分毫。乔安娜被他拽得险些摔个踉跄,幸好及时稳住了脚步。
“都说了别没大没小的。难道你想要和亚特伍德一样,请个专门的礼仪老师才行吗?”伊利亚板起脸,俨然一副恶人的模样,他故作严厉地呵斥道,“整天问那么多事情……你要是再早生几百年,编写《百科全书》这活儿估计就没狄德罗什么事了。走,回去了!”
什么脆弱,什么孤寂,此刻统统一扫而空,伊利亚依旧是那个公爵大人。乔安娜有些恍神,心下不免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些什么。可惜她没有那么多心思考虑这事,伊利亚走得很快,几乎快把她拖得飞起来,除了专注于跟上他的脚步以防再度摔倒这一件事外,她没办法再多分心了。
伊利亚一声不吭,出奇得安静。他不是没有看到乔安娜眼中的难过与同情,只是下意识地不想接受罢了,因而才像这般慌乱地扭转话题。
如果在他刚刚获得第二次生命时——哪怕是再之后的岁月中,能有这样一个人能给予他这般情感,他大概会痛哭流涕,紧抓着这唯一的善意绝不松手。
可惜,他已经过了这样的时期。如同浮萍一般漂泊不定的怜惜,他也不再需要了。
有好几次,乔安娜还想重新把话题引回去,不过都被他悄无声息地岔开了。久而久之,乔安娜也终于觉察到了这约摸是他的逆鳞,于是也不再问了,收敛起难得的好奇心,重新将自己摆回到活体血袋的位置上,不再多说什么了。
活体血袋的生活难免无趣,哪怕是不停地从这本书构造的世界跳到另一本中去,本质上还是进行着同样的事情,厌乏感也就随之一点一点地从书页的间隙中生根。
索然无味的午后,乔安娜去了后院的灌木迷宫。先前她只是远远看了几眼这迷宫,觉得颇有电影《闪灵》的感觉,不过没有什么机会切实地走进去过。这回细细看了,她发觉公爵府的迷宫貌似确实是《闪灵》中出现过的那个迷宫的复刻版。要是添上积雪,在将灯光调暗,大概那股诡异的恐怖气氛也会从灌木的枝叶间渗出。
不过现在是“白天”,乔安娜完全不必感到害怕。她坦坦荡荡地踏进了迷宫中。眼前顿时被浓重的绿色覆盖,这些灌木哪怕在寒冬也依旧坚韧地生长着。灌木的枝叶细密,将前路彻底挡住,不留一丝用以窥探的缝隙。乔安娜动了作弊的心思,想要直接穿过灌木走通迷宫。可惜尝试了几回,她发现自己连扒开枝叶都做不到,更别说穿越灌木这种高难度动作了。
乔安娜放弃了这念头,选择乖乖靠双脚走出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