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灌木丛差不多每个月都要修剪一次,截断横生出来的嫩枝,才能使灌木丛保持一丝不苟的方形,于是这种严谨的美感中就不免带上了些残忍的意味在其中。唐纳德年事已高,修剪灌木对他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因而他有意无意地把修剪的频率稍许降低了些,到不得不修剪时才拿起剪刀。
灌木丛已经疯长到了杂乱的阶段,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那些被剪得只剩下一半的叶子顽强地生长着,不过还没来得及长到能够探向天空的高度,就也要被剪落了。
接触园艺还没多久,就被予以修剪灌木这一重责,乔安娜难免有些紧张。她努力告诉自己要慢慢来,手脚放轻一些,可腕部和手肘都僵硬到了极点,一不小心就多剪了几段枝条。唐纳德眼睛不好,看不清她执行到了什么程度,只能用言语指导,不时地还会表扬她几句。
这下乔安娜确信他是真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因为面前这丛仿佛像是被饿虎啃过的灌木真的担待不起任何夸奖。
“对了,唐纳德爷爷,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乔安娜迈着小碎步跟在唐纳德身后,同他一起去为新送来的杉树树苗挖坑,“您是德国人吗?”
唐纳德说话时有很重的口音,但乍一听却很难分辨出究竟是那种语言影响下的结果,貌似是多种口音掺杂在了一起而形成的一种独特风格。乔安娜也是在和唐纳德交谈过了好几句后,才发现他说话时德国腔最浓,像是柏林啤酒的浓郁酒气般萦绕在他的吐息中。
“是的,我是德国人。”唐纳德看起来相当开心,“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奶奶是德国人,你说话时候的口音和她很相似,不过有点不同,所以我才好奇地问了您。”
“原来你也是德国人啊!”唐纳德浑浊的右眼中透出一丝欣喜的光芒,德国腔好像也更浓了些,他轻抚着乔安娜的金色长发,半是感叹道,“你看上去活脱脱就是日耳曼人的模样,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
乔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这话并不贴切。她解释道:“从父亲一代就移居到了北美,母亲是加拿大人,我只有小时候的一小段时间是在德国度过的,所以确切地说,无论是血统还是成长的文化环境,我都算不上是个标准的日耳曼人。”
“那有什么关系呢!”唐纳德豪气地一甩手,像是要把一切烦恼的事情统统甩到脑后似的,说道,“只要身体中流有一滴日耳曼人的血液,那便一定继承了日耳曼人的百折不挠,无论各种情况下也绝不会轻易地放弃一切。”
乔安娜心里实际上并不太苟同这话,她觉得自己与唐纳德所说的日耳曼人相去甚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日耳曼人的影子。尽管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姑且算作是赞同。
乔安娜的话打开了唐纳德的话匣子,他忍不住说了很多,历经蹉跎的前半生几乎全都浓缩在了说出的几句话中。
“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故乡,加入了军队。原本想着保家卫国,但一踏上战场,就被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坏了。一切和我想得都不一样,什么挣得功勋,我能想到的只有努力活着。孩子,那时候是二战,人类历史中最黑暗的时光,身处战场上的每一秒都与危险相伴。”他长叹了一口气,唏嘘着,用力将铲子插入土中,指了指失明的左眼,“一次会战的时候,一颗炸弹刚好在旁边炸开了,我来不及逃,被引爆的气流推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不过眼睛里进了太多硝石和烟灰,没用啦。”
讲述着过去的故事时,他的语气总是很轻松,但那些真实的经历却又是那么骇人。乔安娜为他所遭遇的一切感到难过,总忍不住想要安慰几句,但每一张开口却又词穷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说什么都不合适。出生于和平年代的她,给予战乱年代战斗的老兵的安慰,无疑都是些自以为是的无病呻·吟。乔安娜抿了抿唇,决定什么都不说,静静听唐纳德给予诉说。
唐纳德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些话会吓到乔安娜,或者是他也不想再过多地回忆战场岁月,便飞快地跳过了这一部分。
“战争结束以后,我就离开了德国,因为我的家人都在战争中丢了性命,老家好像也被轰炸机毁了。我先去了中立国家瑞士,换了个名字,到工地上当泥水工人挣点小钱,然后又跑去了法国、意大利,几乎把整个欧洲都跑遍了。外语七七八八地学了些,不过倒是快把母语忘掉了,别人都听不出我的德国口音。为了方便,名字也变来变去,自己的真名都记不得了。本来想在美国安定下来,结果……真是忙碌的一生呢。”
唐纳德没有把话说完,戛然终止,而后又添了一句老套感慨,虽然听起来庸俗到了极点,但却意外地相当贴切。乔安娜明白他未尽的话语究竟是想说什么,心知肚明般地藏进了心底。
“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乔安娜很小声地说了句,“您很伟大,您的一生很伟大。”
虽然并没有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重大贡献(或许是有的),但乔安娜就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钦佩他的经历。
唐纳德默默地铲了一会儿土,过了几秒后才摇头,手上动作不停,爽朗笑着:“我可不伟大,好像也不太像是个日耳曼人。”
唐纳德觉得自己在欧洲大陆上的不停迁徙是一种可悲地逃跑,不过乔安娜却认为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勇气——胆敢从头而来的勇气。两代人的观念出现了些许偏颇,但他们谁都没有执着地拗正彼此的想法,只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