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挑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乔安娜坐在地上,怀抱小狗,仰头看着他。
“你想听,那就告诉你吧。但请记住,现在同你说这个故事的人,不是公爵大人,而是……”他停顿了很久,闭上眼,才继续说,“而是九世纪末,法兰西乡村的一个少年。由他来给你讲述这个故事。
“彼时是盛夏时节……”
他说。
彼时是盛夏时节,傍林而依的小村庄潮湿闷热。纳迪亚走在集市上,她听到别人在嗤笑她,以及她的一双儿女。
这已是常态了。从她未婚生下第一个孩子起,她的后半生就不得不同这些污名秽语纠缠。当她再生下次子,流言蜚语便更加厉害了。村民说她是个肮脏的妖怪,是满怀罪恶的巫女,指责她的孩子是可悲的爬虫。
没有人喜欢他们。尤其当庇护着纳迪亚的父母也相继去世后,村民的厌恶便不再有任何掩饰。
纳迪亚从来都没办法想明白,为什么他们能想到这样的恶言恶语,她们一家三口仅仅只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罢了,与他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与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没有任何的不同。
纳迪亚躲闪地低垂着头,但这样并不能阻挡那些难听的话语钻进她的耳中。她加快了脚步,匆匆走到店前,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能给我一个藤篓吗?”
家里的藤篓坏了,女儿凯茜和她都不知道怎么修补,便只能硬着头皮来集市买了。
老板看也不看她,随手抓起脚边一个落了灰的藤篓,丢到她身上,然后说出了一个比平常的售价还要再高出几倍的数字。纳迪亚数出足够的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拿起藤篓慌忙离开了。
离去的路上,也伴随着村民的咒骂,一句句“巫婆”、“荡妇”不加遮掩。纳迪亚想要习以为常,然而却还是会为之难过。
离家短短几小时,她需要用接下来的数日消化村民的恶意。
纳迪亚回到家中,把藤篓放到厨房,起身时,从窗外看到了长女凯茜的身影。她早晨的时候去了森林,没想到直到傍晚才回来。纳迪亚急忙迎了过去。
隔了些距离,纳迪亚没有看见,走近了才发现凯茜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土,裙摆破皱,晚上梳齐的发髻也散了,脸颊一片青紫。她的目光不住地发颤,攥着提篮的手指都已发白。感受到母亲的靠近,她竟然下意识地缩肩想躲。
“天呐……凯茜,你……你怎么了?”
纳迪亚抚摸着她脸上的伤口。
凯茜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即扬起微笑:“我没事,母亲。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纳迪亚听出了异样,她还想追问,却被凯茜拉着进了屋。
“我真的没事。”凯茜带着刚才的笑颜,从篮中拿出一株植物,“我找到了你要的草药,今天很幸运呢。”
说到“幸运”一词时,她很明显地哽咽了一下。
纳迪亚好像已经能猜出发生在凯茜身上的事了。凯茜容貌清丽,称她是林中最娇艳的花也不为过。拥有这样的容貌,凯茜的人生本应该平坦无比,可惜她是自己的女儿。村里的同龄少女排挤她,年幼的女孩嘲笑她,年长的女人鄙夷她。就连去年定下的婚约,也因为男方介意她的身份而取消了。纳迪亚想,一定是那些女孩又欺负凯茜了。
她一阵悲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了轻抚女儿予以安慰。
凯茜勉强咧开嘴角,却没能如愿以偿露出笑容。
她脱下了沾满泥污的长裙,将自己置身于微热的热水中,不停地擦拭着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粗糙的毛巾擦红了柔嫩的肌肤,微微生疼,然而怎样的痛楚都比不上几个小时前,被狠狠撕裂的疼痛。
凯茜哭出了声,然而下一秒她立刻捂上了嘴,不让任何声音逸出。
直到水变凉了,她才走出木盆,换上干净的衣服,仿佛无事发生。
“嘿,凯茜!”刚走出门外,伊利亚就迎了上来,手里提着两只兔子,邀功般地在她面前晃了晃,“今天打到的。我厉害吧?”
凯茜忍不住笑了,用手指轻戳伊利亚的眉心,嗔怪道:“两只兔子而已,有什么好开心的。等你下次猎一头鹿回来,那才值得高兴呢。”
伊利亚依旧是笑眯眯的,把兔子丢到桌上:“鹿嘛,总有一天我能打中的。”
从去年起,伊利亚就信誓旦旦说着自己一定能猎到鹿了,直到今年他还念叨着,不过倒是不见什么实际成果。凯茜不想多说他了,便问道:“母亲去哪儿了?”
“田里吧。”
伊利亚大剌剌地坐下。他长得同纳迪亚不太像,倒像是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复刻版。
他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嗦着,一边盯着凯茜劳作的背影。
“你说,我们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啊?”他问道。
凯茜没有抬头:“母亲不是说过了吗。他是伟大的……”
“伟大的圣杯骑士团中的一人。”伊利亚顺着说了下去,“这我当然知道。只是……”
凯茜回头看着他,不解道:“只是?”
“我觉得这是母亲骗我们的……”伊利亚小声嘟哝,“因为他一次都没出现过。而且她都不知道父亲的全名,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约翰。哪有妻子……啊!你打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