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上别人了。
信还没看完,我就已经明白。突然间,整个世界好像慢了下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想把拳头抡进墙壁,不过最后还是作罢,只是把信揉成一团丢到旁边。那时的我愤怒异常,感觉甚至比受到背叛还糟,只觉得这个女人毁了世上所有有意义的事。我痛恨那个从我身边偷走莎文娜的不知名的家伙,心里想着,要是哪天让我在路上遇到他,一定不会让他好过。老实说,那个画面不是很好看。
我也很想跟莎文娜谈谈,想要马上飞回家,或至少打个电话给她,心里也有个声音说不想相信,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是现在?在我们经历过这么多以后?相隔两地都快要三年,再过九个月就要退伍。为什么会是现在?难道远距离恋情终究不会有结果?
不过最后我没回家、没打电话,也没回信,只是把揉成一团的信找回来,想办法弄平、折好,放回信封,决定去哪里都带着这封信,像是带着战场上所受的伤。我从此再也没收到过莎文娜的消息。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成了最出色的军人,然而这只不过是在逃避,我躲进了对我来说唯一真实的世界。每次要出危险任务,我都志愿参加,几乎没跟部队里的弟兄说上过几句话。有好一阵子巡逻的时候,我还必须时时告诫自己不要随便扣扳机。城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信,虽然没有任何“不幸事件”发生——军队里是这样描述平民伤亡的。我如果声称跟伊拉克当地人打交道时很有耐性、很宽容,那一定是胡说八道。虽然几乎没怎么睡,我在巴格达当先锋部队时却干劲十足。因为只有出生入死时,我才能忘记莎文娜,忘记我们已经结束了。
生活跟战事的变化同步。收到那封信后不到一个月,萨达姆政权垮台,美军攻陷巴格达。初期解放的承诺维持不了多久,情况就开始恶化,一切都变得复杂,而且每况愈下。到最后,我觉得这场战争跟别的任何战争都没两样,全是利益不同的团体在争夺权力。只不过,这种了解对战地生活没有任何帮助。攻下巴格达之后,我所在小队的每个人都得身兼警察和法官。我们是军人,可从来没受过做这两种工作的训练。
局外人如果靠马后炮来批评我们,当然很容易,不过在当时的环境里,作决定绝非易事。有好几次,几个平民老百姓跑来抱怨某个人偷了这个或那个,犯了这个或那个罪,然后要我仲裁解决。那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在这里是要维持秩序——基本上就是要宰掉那些企图杀了我们或其他平民的叛乱分子,直到伊拉克政府能接手管理。这个过程既缓慢又困难,就算是在比较安全的地区也一样。同时,其他城市也陷入一片混乱,我们还要转到其他地方维持秩序。上一秒我们才完成任务,到了下一秒,往往因为缺乏足够的军力驻守维安,乱党马上又回来划地为王。总有弟兄质疑这种无谓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大家都没有明讲。
重点是,除了轻描淡写地说每天只看到滚滚黄沙,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接下来这九个月的压力、无聊和困惑。当然,我知道那是沙漠地形,我也知道自己在海边待久了,应该会很习惯沙子才对,不过这里的沙不一样:会跑进衣服里,吹进枪管,飞进上锁的盒子,盖满你的食物,吹进你的耳朵、鼻子甚至塞住牙缝。清喉咙的时候,我老是尝到嘴里有沙子的味道。这部分起码大多数人都能体会。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大家都不想知道事实,事实就是,尽管伊拉克平时不算太糟,但有的时候,却比地狱还可怕。比如说,有个弟兄意外射杀了一个小孩,只因为那个孩子在最糟糕的时间出现在了不该去的地方;或是在巴格达目睹军人被路边的土制炸弹炸成碎片。我还看过血流成河的街,地上到处是断肢残骸。一般人真会想知道这些吗?不,他们只想听我说沙子这一类的事,才能跟战争保持安全的距离。
我只是尽己所能做个称职的军人,重回军旅,驻守在伊拉克一直到2004年2月,最后又回到德国。一回欧洲,我马上买了一台哈雷摩托车,假装战争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不过噩梦不放过我,几乎每天醒来都是一身冷汗。白天的时候我很紧张,一点小事就会大发脾气,走在街上,很难不打量在建筑物周围聚集的人群,在商业区时,甚至会环顾四周大楼的窗户,怕有狙击手伺机而动。每个心理医生都说我的状况很正常,只是需要时间调适,过一阵子就没事了。可是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还能否将这一切抛在脑后。
离开伊拉克回到德国后,生活好像失去了意义。没错,白天我还是会健身,上武器和导航课程,不过一切都不一样了。托尼因为手上的伤,必须退伍。攻陷巴格达之后,他就回布鲁克林去了,还拿了紫心勋章。2003年底,又有另外四个弟兄荣誉退伍。在他们和我心里,大家都已经尽了义务,是时候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了,可我却再度回到了军队。虽然不确定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但除此之外,还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不过现在,看着这些新的小队里的弟兄,我却突然觉得格格不入。大部分人都是新手,虽说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是感觉不一样了。这群人没跟我一起熬过新兵训练、去科索沃维和,也不是跟我一起上过战场的弟兄。我几乎就像个陌生人,也一直保持独来独往。我一个人健身,尽量避免跟其他人互动,走过这群人的时候,我也知道他们怎么看我—一个脾气暴躁的老资格中士,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完好无恙地回到妈妈身边。每次出操,我都是这样说,也真是这么想的:我会尽全力确保这些新兵的安全。不过就像我刚说的,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朋友走光了,我可以全心陪我爸了。从战场上退下来后,我在2004年春天回家放长假,那年夏末也休假回了家。一整个月里,我们父子相处的时间比过去十年还要长。爸也退休了,所以每天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很快就适应了家里的生活,跟着爸的习惯过日子:一起吃早餐,每天散步三次,一起吃晚餐。这些固定作息的中间,我们会讨论钱币,进城的时候还乘机买了几枚。网络把很多事情都变简单了,虽然搜寻钱币的过程不像以前那样刺激,不过对爸来说倒是没什么两样。跟卖家讨论的时候我才发觉,上次这样打交道,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不过这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友善,不但消息灵通,甚至还记得我,我这才了解到,钱币收集的世界其实很小。我们订的钱币总是以隔日寄达的方式配送,到了以后,我跟爸会轮流检查,看看有没有瑕疵,不过通常会同意“专业钱币品级评定服务公司”的评价。虽然我的心思最后终究会跑到别的事情上,爸却可以盯着同一枚钱币看上好几个小时,好像里面隐藏着生命的奥秘。
我们的话题很少触及钱币以外的事,不过也不需要。爸完全不想知道伊拉克的状况,我也不想说。我们两个都没什么社交生活可供讨论,伊拉克这个话题更是没有帮助。我爸呢,这么说吧,他是我爸,我根本没花工夫去问他怎么想。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爸散步的时候呼吸很吃力,虽然他真的走得很慢,我还是告诉他二十分钟或许太久了,但是爸只回我一句,说二十分钟是医生的建议。我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他改变心意。后来爸常常比应有的状况还累,发红的脸得花上一个小时才能恢复正常。我跟医生谈过,得到的却不是我希望听到的消息。医生说,爸才撑过一次严重的心脏病,要像以前一样活动几乎是天方夜谭,而且缺乏运动只会让情况更糟。
或许是因为那次跟医生的对话,或许是我想改善父子关系,那两次休假回家,我们相处的状况比之前好很多。我不再逼着爸跟我聊天,只是陪着他坐在书房里,爸继续玩他的钱币,我看我的书或是玩填字游戏,不再期望有更多互动。这种改变平静而真诚,爸也慢慢接受了。有时候,我还逮到他在打量我,那种眼神几乎是完全陌生的。长时间相处在一起却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但就是这种宁静低调的气氛,让我们终于变成朋友。我常希望爸没丢掉那张合照。收假回德国的时候,我很确定自己会想念爸,这又是另一个前所未有的改变。
2004年秋天过得很慢,之后的冬天和2005年春天也是一样,每天都千篇一律,缓慢如一。有时候,可能会被再次派驻伊拉克的消息会稍稍打乱单调的生活,不过因为我已经有过经验,所以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继续待在德国还是回伊拉克都差不多。我跟其他人一样时时注意中东的状况,不过只要一放下报纸或关掉电视,思绪就会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那年我二十八岁。虽然经历比同年龄的人多,可生活似乎就这样停滞不动了。我从军的目的是想要变成熟,虽然可以说自己长大了,但有时候还是半信半疑。我既没车也没房,除了爸以外,这世上就没有别的亲人了。跟我年纪相近的人,皮夹里总是塞着小孩或老婆的照片,我的皮夹里,就只有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里面是那个我曾经爱过又失去的女子。我常听到其他弟兄讨论未来的计划,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有时,我也会纳闷其他人怎么看我,还有几次,我看到这群人好奇地盯着我看。我不曾提起自己的过去,也没有讨论个人背景的习惯。这些人对我、我爸、莎文娜或托尼都一无所知。所有的回忆都只属于我一个人,因为我后来学到,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保持神秘为好。
2005年3月,爸第二次心脏病发,同时还有肺炎并发症,最后进了加护病房。等到出院,他服用的药物又剥夺了他开车的权利,还好医院社工帮我找人替爸采购了日常用品。到四月,爸又进了医院,这一次,连散步的机会都没了。等到五月,爸每天吃的药大概超过了一打,我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几乎就只能卧床休息了。爸写来的信字迹难辨,不只是因为虚弱,还因为手会抖。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半强迫半恳求,才说服邻居帮我照顾爸。这个邻居是在当地医院工作的护士,起码这样我比较放心。与此同时,我倒数着日子等待六月假期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