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轩的车子停在巷口,他的眼睛焦灼地集中在车窗外面。看到了她,他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驾驶座旁边的门,她钻了进去,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四目相瞩,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都只是静静地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然后,梦轩发动了车子,他的手颤抖地扶在驾驶盘上,血管从肌肉下面凸了出来,神经质地跳动着。
车子滑出了台北市区,向淡水的方向驶去。珮青靠在椅背上,凝望着车窗外飞驰的树木和原野。她没有问梦轩要带她到哪里去,也不关心要到哪里去,她的心脏仍然在不规律地狂跳着,有种模糊的犯罪感压迫着她,心头热烘烘地发着烧。而在犯罪感以外,那喜悦的、热烈的切盼及期待的情绪就像浪潮般在她胸头卷涌着。
车子穿过了淡水市区,沿着海边的公路向前行驶,海风猛烈地卷了过来,掠过车子,发出呼呼的响声。珮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浅紫色的纱巾,把长发系在脑后,深深地迎着海风呼吸。海浪在沙滩和岩石间翻滚,卷起成千成万的白色浪花。
终于,车子停了下来,眼前是一个由岩石组成的、天然的拱门,大概是几千万年前,被海浪冲激而成的,由拱门望出去,大海浩浩瀚瀚,明波万顷。
“这里是哪儿?”珮青问。
“这地方就叫石门,因这一道天然的拱门而命名的。”梦轩说,熄了火,掉转头来望着珮青,“我们下车去走走吧!”
珮青下了车,海风扑面卷来,强劲而有力,那件紫色的风衣下摆被风所鼓满,飞舞了起来,她的纱巾在风中飘荡。梦轩走过去,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不冷吧?”他低声问。
“不,不冷。”珮青轻声回答。
他们并肩从石门中穿出去,站在遍布岩石的海岸边缘,沙子被海风卷起来,细细碎碎地打在皮肤上面,有些疼痛,远处的海面上,在视力的尽头,有一艘船,像一粒细小的黑点。
“你不常出来?”梦轩说,像是问句,又不像是问句。
“几乎不。”
“我喜欢海,”他说,“面对大海,可以让人烦恼皆忘。”
“你懂得生活,”她说,“而我,我还没有学会。”
“你会学会的,”他望着她,眼光热烈。“只要你肯学。”
她凝视他,眼光里带着抹瑟缩和畏惧,嘴唇轻颤,小小的脸庞柔弱而惶惑。他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苍白冰冷,带着微微的痉挛。
“你在发抖,”他说,觉得喉咙暗哑,嘴唇干燥。“为什么?冷吗?”
“不,”她咬了咬嘴唇,“我怕。”
“怕什么?怕这个海风会吹翻了你,还是怕海浪会卷走了你?”他用手轻轻地捧起了她的脸颊。
她的眼光阴晴不定。
“我怕你。”她轻声地说,坦白地,楚楚可怜地。
“别怕,”他润了润嘴唇,“你不该怕一个人,这个人由你才认识了生命——一种再生,一种复活,你懂么?”
她的睫毛轻扬,眼珠像两粒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我懂,但是——你不该来找我,你不该带我出来。”
“我不该认识你。”他低声说,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不该参加程家的宴会,也不该在新生戏院门口认出你来。”他的眼光停在她的唇边,那儿有一道齿痕。“你是那样喜欢咬嘴唇的吗?你的嘴边有你的牙痕……”他注视着,注视着,然后,他的嘴唇盖了上去,盖在那齿痕上,盖在那柔软而颤抖的唇上。
“不要,”她呻吟着,费力地挣扎开来。“请你不要!”她恳求的语气里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别招惹我,好么?放开我吧,我那样害怕!”
“怕我么?”
“是的,也怕我自己。别惹我吧,我这里面有一座活火山。”她把手压在自己的胸前。“它一直静伏着,但是,它将要爆炸了,我那么怕……一旦它爆炸了,那后果就不可收拾。”
“你是说——你的感情?”
“是的。”
“如果那是活火山,它终有一天要爆发的。”
“我不要,我害怕。我会被烧死。”
“你在意那些世俗的事情,是么?”他有些生硬地问,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
“我们离不开世俗的,不是吗?”她反问,脸上有天真的、疑问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