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怡情书史”内戏台上,南府外学(南府外学也叫内廷供奉,是在南府承接表演的民间艺人,南府里太监艺人叫‘内学’)陈小楼正在唱新打的《黄鹤楼》选段,他未上油彩面,只穿着一身水蓝水的单衫子,手执一把黄色缂丝凤梧牡丹图紫檀木刻寿字炳团扇,眉眼间尽是戏中深情。
皇后靠在黄绫坐垫上,半闭着眼,看不出来是醒着还是睡着。
孙淼打起帘子进到室内,见只有西面的窗户开着,透着一丝光,落在戏台子上面。室的气儿有些憋闷。
“主子……”
她半跪在皇后身旁唤了一声。
皇后睁开眼睛,却没有起身:“怎么了。”
“淑嫔来了。向您辞行。”
皇后没有应声,半晌才慢慢地深吐出一大口气儿,从那掐得出水的唱声之中,穿出一句:“传她进来。”
说着,又示意陈小楼把戏停下。
戏台上的人,用修长的手指压下扇柄儿,端端正正地朝皇后这边行了一个礼,起身绕到戏台后面去了。
淑嫔跟着孙淼走进来。这到是她第一次进“怡情书史”。
皇后从前并不喜欢听戏,这个地方也就荒着,但不知为什么,自从王疏月有孕后,皇后却时常传南府的人进来唱戏。除了日常去寿康宫问安之外,就只在宫里照看三阿哥,外处不甚走动,就连每月初一,十五这样侍寝的正日子,也不大经心了。
淑嫔看着气氛阴沉的内室,小戏台上还遗放着一根男子的衫带。西面的窗开着,外面晴暖的日光落在台面儿上,把刚才踏台板之人的步履痕迹都照得清清楚楚。
“奴才明日启程去畅春园。特来辞一辞主子娘娘。”
“畅春园清净,好好静一静心,将养身子。”
淑嫔笑了一声:“奴才有没有病,娘娘是知道的,何苦在奴才走的时候,还要说这些话来扎人,奴才不好了,娘娘就好了吗?”
皇后垂下眼。
“你想说什么。”
淑嫔走到她面前,扶着榻沿儿跪下来。
“元年,跟着万岁爷一道入宫的潜邸旧人,如今在娘娘眼前的,还剩下几个?前年为了大阿哥过继给那人的事,皇上囚了顺嫔终身,如今,又为了那人的一处伤,要把奴才也关到畅春园去。早知是如此,奴才到不如狠一狠心,替娘娘在慎行司里料理了她。”
皇后闭上眼睛。
“你就那么恨她?”
“能不恨吗。”
淑嫔陡然凄哀下来,她和我一样,明明都是汉人,可为什么,她的父亲能做皇上的内臣,她的兄长可以任封疆的大吏,她可以封皇贵妃,甚至还能怀上龙胎,而我……”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转而笑起来。
笑声中带着些竭力隐藏的哭腔。
皇后无言以对。
她从来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与这些人一路从王府走到紫禁城,虽然,顺嫔也好,淑嫔也罢,她们都有自己的心思,但至少,她们尊重她嫡妻的地位,行事作风,也从不是为了去颠覆她的位置。不过是要在皇帝身上争点可怜巴巴的宠爱,或者在宫人们面前要点体面。
然而,要宠爱的反而失尽宠爱,要体面的在西三所里做囚徒。
皇后看着此时面前瘦成一把骨头的淑嫔,心里涌出一阵无名的不平之意。
“本宫……没有护好你们。”
淑嫔闻言笑了一声。
主子娘娘,奴才们卑微,之前又受过您和太后娘娘,还有万岁爷的大恩,死不足惜。可是……”
她说到此处,声竟有些发哽。
“可是,您和太后,把能舍的人,都舍出去了,现在,剩下一个胆小的婉贵人,和一个不中用的宁常在……娘娘再舍……”
她顿了顿,声音提了一阶。“怕就要舍出自己,舍出三阿哥去了。”
提起三阿哥,皇后背脊上猛一阵凉,手指在袖中猛地一抠握。
“淑嫔……你这是咒本宫的三阿哥吗?”
“我不说,难道就没有人跟娘娘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