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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第1页)

吴绿豆身条修长坐在教室的后排,从此之后看黑板的时候就捎带着看丁宁宁的后脑勺,同时想象着那两只美丽的眼睛和俊俏的脸庞。丁宁宁看上吴绿豆是在一次体育课上,她看了他龙飞凤舞、花样百出又惊又险的单杠、高低杠动作之后,心中就觉得热乎乎的,羡慕得了不得,待她知道他是本校体操队队长,在全县中学体操比赛中曾夺过全能冠军之后,更是佩服。年轻男子看上一个女子一般由这位女子的美貌起始,年轻女子看上一个男人大都由这男子的某种能耐引发的佩服产生。不久之后他们便试着说话,试着接触。理由是各种各样的,互问作业难题,互借种种文具。那时年轻人谈恋爱不像改革开放后的年轻人谈恋爱那样敢想敢说。他们从对方的眼神感知了某些东西,终于发展到相互往对方的课本里夹纸条子。纸条子上开始是试探性的语言,如你的功课好我要向你学习等等,即便对方靠不住把纸条儿交给老师也无伤大雅。频繁地互夹纸条儿加深了他们的相互了解,最后纸条上的语言发生了突变:有一天吴绿豆翻语文课本,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儿,上面写着两个字:我爱。吴绿豆一看是丁宁宁娟秀的字体,便在“我爱”后面加了一个“你”字,又瞅机会夹到她的课本里去了。至此之后他们便爱得死去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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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九章(6)

战火纷飞的岁月有婴儿呱呱坠地,洪水滔天的日子有结庐树端的夫妻,即便是在刑场上,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也有悲壮而甜蜜的婚礼。无论什么时候,哪儿有人类哪儿便有爱情。不论什么灾难都不能阻挡人类自身的繁衍和发展。中学生丁宁宁在司马井中学享受到的“真正的甜蜜”就是证明。她一颗心整天泡在蜜水里,她真怀疑我们的祖先把“甜”字造错了,真正的甜蜜是用心品尝的!那是一个月上中天的晚上。饥饿年头的春夜也是美丽温馨的。遍地月光,像给这世界铺了一层薄薄的银粉;树木之下却现出一片片浓黑的诱人阴影。下了晚自修课,丁宁宁和她的同学吴绿豆先后悄悄地来到操场西南角那片杨树林里,怀着幸福的恐惧共赴平生第一次幽会。当他们面对小河并肩坐下的时候,鼻孔里流动着异性气息的时候,他们都一齐乱了方寸,一颗心打鼓似的怦怦乱跳。喉咙干燥得要命。脑子里一片空白。丁宁宁毕竟在县中上了五年中学见过些世面,她首先无话找话地问吴绿豆:“你下年准备报考哪个大学?”吴绿豆说:“北大,物理系。”丁宁宁说:“不谋而合,我跟你一样!”争论一番互相说服一番该多好,也好刺探一下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意见这么容易地取得一致,丁宁宁甚至有点感到失望。接着便是沉默,像两个和尚打坐。月亮在云缝里漂移,露珠儿在草梢上凝聚……

不知过了多久,丁宁宁激荡的春心决定不再服从她的羞赧。她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望定吴绿豆,问他:“我来那天全班同学都眼睛睁得鸡蛋大盯着我看,你怎么连头也不抬?”她忘不了她的那个节日,那个盛典。两个月前当教师的舅舅由于右倾言论,被从县中调到这个乡下中学司马井任教,母亲病逝、父亲再娶,从小跟舅父生活的丁宁宁也转学跟了来。插班学习那天,全班同学包括女同学,都被她的漂亮惊得目瞪口呆。一双双眼睛像一颗颗璀璨的流星,在她脸上划来划去。当然有的大胆,有的羞怯,但都在不停地划!丁宁宁兴奋极了,少女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没人喜欢看的姑娘还算什么姑娘!但她马上发现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一颗黝黑的脑袋伏在作业簿上,始终没有抬起过一次……

万事开头难。丁宁宁一旦打破沉默,吴绿豆的紧张情绪也随之大为缓解,他红着脸嗫嚅道:“听说你是县中理科尖子,我怕被你盖了下去,对你反感、仇视!”多诚实的小伙子!丁宁宁听了很高兴但并不满足,她像所有热恋中的男女青年一样,这时需要的不是正南巴北的正经话,而是些平时羞于出口的甜言蜜语。于是瞪着热辣辣的眼睛追问吴绿豆:“还有呢?”还有什么呢?没有了。两个月之前的吴绿豆一颗心全扑在功课上。在这饥年里,父亲哥嫂勒紧了腰带供自己上学,不就是让自己好好学习能够顺利考上大学,将来为国家做上一份工作也为家里争得一份光彩吗?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需要有。要不是丁宁宁主动接近他,要不是她的理科成绩比自己高着许多,即便是天仙玉美人也不会占据吴绿豆的心。至于班里来了一位漂亮女同学,那当然是值得扭过脸去仔细看上一看的,他毕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漂亮姑娘的脸蛋对他已经具有了磁石般的吸引力。他只在姑娘进门时划了一眼就被一道艰深的物理课外题纠缠住了,使他再也无暇旁顾。不想这似乎造成了过错,被自己的女友追问得无言以对。丁宁宁见吴绿豆木着脸张口结舌,说不出所以然,越发觉得自己爱着的小伙子单纯可爱。她假装生气两手摇晃着他的双肩追问:“呆子!当时为什么不看我?难道我就不值得你看一眼吗?”吴绿豆这位血管里奔流着农民血液的中学生,身上既有农家小院给予的拘谨,也有禾稼葱茏的大地赋予他的野性。他突然嘿嘿地笑了。丁宁宁柔情似水,娇嗔地督促道:“你说,我非要你说!”吴绿豆停住了笑,慢悠悠地一本正经地说:“当时我想这个漂亮的女同学就是我未来的妻子,今后有得看。因此嘛,我就把你先让给同学们看了!”

天下苍生 第九章(7)

“你坏!你坏!”

丁宁宁颤声地斥责着,同时捏起小小的白嫩的拳头,向吴绿豆背上猛烈地雨点般地捶击。这是世界上最甜蜜的殴打,任何一个男青年都巴不得挨那么一顿并且甘之如饴。因此,中国的电影电视里经常出现年轻恋人表达爱情的方式不是这种殴打,就是你追我赶。有人批评千篇一律,也有人批评模仿先者,这些批评都没有太多的道理,因为中国式的恋爱就是这个样子,尤其是在二十世纪。进入新世纪,方式是有了很大改变,但传统的方式仍然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可是吴绿豆没让她在自己背上继续捶下去。他受不了——当然不是疼痛而是爱的巨浪的拍击。他伸出体操运动员有力的手,抓住了她上下翻飞的手臂猛地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

恋爱是人类所有活动中最奇特的活动。从初识到拥抱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越过这漫长的途程需要漫长的时间。由于诸多的因素,许多恋人没有越过它就各自悻悻而返了。而从拥抱到亲吻甚至同床共枕,却是平原上一道小小的溪流,只要大胆地抬脚一跨,眨眼之间就到了幸福的彼岸。当丁宁宁富于弹性的胸脯与吴绿豆运动员宽阔的胸膛突然合在一起时,当她的嘴唇骤然触到那生着纤细茸毛的嘴唇时,她立刻觉得幸福如同潮水猛烈地漫过了自己的头顶。她感到窒息。她拼命地挣扎。结果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挣扎就是把对方抱得更紧……容光焕发的月亮,努力想使自己的亮光穿透密密的杨叶;草叶上的露珠眼睛不停地眨着;面前小河里的鱼儿好奇地泼剌剌跳出水面,它们都想窥视……杨树们却不答应,它们用巨大的树冠造成浓浓的阴影,紧紧地袒护着这对年轻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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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十章(1)

魏英俊满脸的水泡溃破发炎,流血流脓过后数月,终于结疤痊愈。三户庄有不少嘴尖的人,他们专门瞄瞅别人的缺陷。根据他们的业余观察和研究,麻子分为四种类型:鸡叨西瓜皮、钉靴踏烂泥、雨打沙土地、光腚坐簸箕。魏英俊原本属于最后一类。如今那又大又深的麻坑加上烫伤愈后留下的疤痕,一张大脸凸凹之间又有许多牵牵连连,弄得这些麻子分类学家们搞不清他应该归在哪一类了。他那个当年全庄最俊现在风韵犹存的媳妇愈加不喜愿见他,见了就心烦。不喜愿见必然有所喜愿见的。她喜愿见的就是那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表老爷许老国。

前几天她曾去看过他一次,这位兵痞已骨瘦如柴,见了她已无所作为,只是拉着她的手说,他这辈子混得也算值了,荒山野岭住过,大城市逛过,窝头野菜吃过,燕窝鱼翅也吃过;五六十岁的老妈子睡过,十七八的俊妞也睡过,福也享了罪也受了,酸甜苦辣都尝遍了,一辈子还不值吗?解放了回到老家又遇着你,我们不是夫妻却处得是夫妻真味,没有啥掺假,不像下窑子,女的说笑无心,男的拔屌无情。魏英俊家的听了这些话,觉得他是在品评十几年漂泊生活的况味,安慰了他几句就回去了。

她这几天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儿,许老国的话里好像有不祥的意味。她越想越怕,赶紧从屋后的那条熟悉的小路向庄子东北角走去。许老国三十大几独身过活,用他的话说就是他一个人吃饱连狗都喂过了。成立高级社后魏队长见他庄稼地里的活儿一样不行就派他为生产队看菜园子,专给他盖了一间土屋,成立人民公社后建立食堂,魏队长又派他看菜园子兼顾烧锅。魏英俊家的离小屋老远就闻着肉香,心想这年头儿哪来的这味儿?越走离小屋越近那肉香也越浓烈,果然是打小屋里飘出来的。

她举手敲门,门却打里面插着,立马传来她那位表老爷的声音:“谁?”魏英俊家的说:“是我,听不出来?”门开了,只见他表老爷蹲在锅门前正朝锅腔里填柴,见她来了也不像往常那样赶紧打招呼,只低头咕哝了一句:“你来得早了点。”魏英俊家的说:“怎么来得早了点?怕争你的嘴?”许老国把地上的一只小布袋提起来“咣啷”一声丢在她面前,说:“咱们好过一场,这是留给你的。”魏英俊家的拾起脚下的小布袋,解开束口往地上一倒哗哗啦啦掉出十几块圆而白亮的东西。她认得是银元,也不去捡,问她的表老爷:“这是哪来的?”许老国说:“打军队里带来的。攒下的饷。解放军不搜俘虏的腰包。”魏英俊家的问:“为啥给我?”许老国说:“我要走了。我熬不过这贱年。我知道第一个发现我走的人是你,这钱就该是你的,你拾起来拿走吧!”

魏英俊家的这才发现小土屋的椽子上吊着一根绳子,绳子挽好了一个活结。她立马就猜到她的这位表老爷拿银元换了肉,临上吊大吃一顿落个饱鬼。她一时又急又气,瞪着圆眼,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迅疾地甩起右手乒乒乓乓在他的脸上扇起了耳光,一连扇了七八下才停住,气咻咻地说:“亏了你是个男子汉,还走过南闯过北钻过枪子儿!光你一个人过这贱年?满三户庄满司马井满中国都过,人家都想千法想万法往下活,就你想了一个上吊的法!一死算了,你这是啥法?你这是孬种法!你在徐州东边打仗的时候,让千千万万解放军包围了,你想死容易得很,不是也活下来了。咱这会儿让贱年包围了,咱也得闯出去!”一席话把许老国说得泪流满面,他拿起切菜刀把那根吊在房椽子上的绳子砍断了说:“不死了,咱们一块往前熬!”停了一阵说:“你把这些银元拿回去,你看看能买什么吃物就买什么吃物,给我送来一些就行。”魏英俊家的说:“俺不能拿这钱。你留着慢慢用。可有一条,不能再买肉,要买度命活人的东西。”说罢转身就走,许老国伸手拉住她让她吃了肉再走,魏英俊家的说:“你吃吧,俺不馋肉。”说罢走了。她这次来救了许老国一命,对许老国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他就此死了,免了以后的三年流民之灾,可也没了重新走南闯北的风光。

天下苍生 第十章(2)

想死的没有死成,不想死的却死了。死的是二狗子的大。他是个地主分子。说来也奇怪得很,在这个饥馑年头,他不是饿死的却是撑死的。二狗子大的身上净出奇事。他从小跟着父母讨饭,父母死了他也能给李高楼的李彦文当帮工了。当帮工挣下的粮食他不要,他让李彦文给他存着,李彦文便与自己的粮食一起放给穷人。本翻本利滚利积攒了一千多斤了,李彦文要把粮食过给他,他说俺不想要粮食。李彦文问他想要啥?他说俺想要一点土地。李彦文就把自己靠近三户庄的薄地给了他二亩。从此他除了给李彦文当帮工就抽空种那二亩薄地,挣的粮食和自家二亩地上见的粮食他仍旧交给李彦文,让他给自己出息着,两三年一过李彦文又给了他三亩地。二狗子的大有五亩地的时候,李彦文摊了官司雇不起帮工了,他就种自己的地。没牲口他就用铁锨翻,抓钩刨。白天干一天活儿五更头儿起身去捡粪,五亩薄地让他种得油浇似的肥。秋后打下的粮食扬净晒干,把门一锁就外出“找活儿干”去了。说是找活儿干,其实是脸上抹了锅灰装成瘸子去讨饭。在外头混一冬天嘴,开春回家还落回两大布袋馍馍干子。这两大布袋馍馍干子又是他两个月的口粮。二狗子的大攒下粮食仍旧是买地。三亩两亩也买,半亩几分也买。当他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已拥有十五六亩地了。凭他的家产他完全可以盖浑砖的瓦房,他不,他只盖了三间土坯房,用木板干打垒筑了一圈院墙。他说房子其实就是个窝,盖多好的房子你也不能老在窝里趴着。

土地多了没有牲口不行了,他不买大牛大马,只买小牛犊小马驹。他说这样省钱,有小不愁大。二狗子大的日子一天天暄腾起来,给他说媳妇的拥破了门,说的都是十七八的黄花大闺女,可他一个也不答应。几个媒人不甘心缠着他问到底想要啥样的?他说:“二婚的,省钱省事。”媒人就给他说了二狗子的娘。二狗子的娘死了男人,前头生了一个闺女。媒人把这些情况跟他一说,他说:“这个行。”中原人遵守“婚者昏也”的古训,娶二婚要在黄昏时候进行,媒人把二狗子娘领来的时候,二狗子大腰里扎根草绳子还在绕庄子捡粪肥,邻居把他喊回家他腰里的草绳子也没解,就与二狗子娘并排站下向草屋正中磕了一个头就算拜了天地。

结婚头一年进了腊月,三户庄家家忙着碾黍子稷子,再把黍米稷米磨成面粉准备蒸团子。二狗子娘问二狗子大咱家啥时打碾推磨?二狗子大说:“不用你忙,到时候有你吃的团子。”大年初一二狗子大不见了,到了半夜有人敲门,二狗子娘打开门原来是男人回来了,肩上扛着多半口袋疙疙瘩瘩的东西,倒箩筐里一看全是黍面稷面团子,刚要问他打哪里弄来的,他又拿了口袋钻进黑夜里去了。第二天夜里又背回许多团子,一连七八天天天如此。二狗子娘问他打哪儿弄的这些团子?二狗子大说:“讨的。新年大节的,庄稼人都喜欢打发要饭的。”过了正月三户庄家家的团子吃完了,他家的团子还剩两囤子,个个长了白醭绿醭,人不能吃了只好拿到牛屋里喂牲口。

第二年冬天媳妇生了一个男娃儿,因为她与前夫生过一个闺女,又因丈夫在三户庄为人不香,大家都喊这男娃儿二狗子。到临解放二狗子大已有五十亩地了,雇了两个长工养了七八头牛马。土改时根据他的剥削量的百分比,理所当然地被划为地主成分。贫下中农分了他的土地牛马粮食,再分他的浮财时,村干部走进那三间草屋,只见整个屋子空荡荡的,连一件完整的桌子板凳都没有,角落里白茬木床上的铺盖,很像一堆破鱼网。再看这个地主分子,腰间依旧扎根草绳。村干们都默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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